青篷马车离了京城,并未急着南下,而是取道京西,暂居於西山脚下的一处别业。此地清幽,远离尘嚣,本是林弈当年为便于休沐静养而置,如今倒成了他卸任后最好的过渡之所。他深知,辞去首辅之位易,但要彻底斩断与朝堂的牵连,却非一纸辞呈所能了结。
果然,他离京不过三日,皇帝的第一道恩赏使臣便快马追至。
来的是宫内一位颇有体面的中年太监,手持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一列捧着朱漆托盘的侍卫,盘中金银玉帛,光彩夺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内阁首辅林弈,功在社稷,德被苍生,今虽恳辞重任,然朕念其辛劳,特赐黄金千两,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准其保留太傅衔,荫一子入国子监……钦此。”
太监宣旨的声音尖细而悠长,在寂静的山居别业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弈身着寻常青布直缀,立于庭前,静默听完,脸上无波无澜。他并未接旨,只是深深一揖,语气平和却坚定:“臣林弈,叩谢陛下天恩浩荡。然臣既已致仕,便是白身,岂敢再领朝廷俸禄,受此重赏?太傅尊衔,关乎国体,更非退隐之臣所能虚占。至于子孙前程,当凭其自身努力,岂可因臣之故,幸进于国庠?万望天使回禀陛下,臣心已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使臣得全归隐之志。”
那太监显然没料到有人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圣旨恩赏,一时愣在当场,好言劝了半晌,言说陛下如何不舍,朝廷如何需要元老坐镇云云。林弈只是垂眸静听,末了,依旧是一揖到底,态度没有丝毫转圜。
使臣无奈,只得带着原封未动的赏赐,悻悻回京复命。
王芸在内室听得清楚,待使臣走后,她端着一盏清茶走出来,递给林弈,轻声道:“这才只是开始。”
林弈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望着庭中那株老松,淡淡道:“我知道。”
不出所料,五日后,第二批使臣抵达。这次规格更高,由一位宗室王爷亲自带队,赏赐更是加码:除了更多的金银珠玉,更有御笔亲题“国之柱石”匾额一方,并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散官,享一品仪制。
王爷语重心长:“林公,陛下与太后娘娘日夜思念,朝中诸公亦感念林公高义。陛下言道,纵不任实职,亦望林公能保留爵禄,常回京走动,以备咨询。此乃陛下拳拳之心,亦是满朝文武所望,林公何必执意推却,令陛下与太后伤心?”
林弈依旧是一身布衣,接待礼仪周到,言辞却如铁石:“王爷亲至,林弈惶恐。陛下与太后隆恩,臣感激涕零,没齿难忘。然臣之去意,非为沽名,实乃本心所向。既已离朝,再享爵禄,无异尸位素餐,于心有愧。‘国之柱石’四字,臣万不敢当,更不敢悬于门楣,招摇过市。散官仪制,更非退隐之人所宜。臣唯愿做一山野闲人,粗茶淡饭,了此余生。恳请王爷回禀圣上,体谅臣之愚衷。”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将那泼天的荣耀与富贵,轻飘飘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推了出去。王爷见他意志不可动摇,叹息良久,只得无功而返。
如此往复,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恩赏接连而至,一次比一次厚重,一次比一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是加封三代,或是赐予免死铁券,或是许诺其门生故吏加官进爵。朝廷的使者几乎踏破了西山别业的门槛,说客中既有德高望重的老臣,亦有与林弈私交甚笃的同僚。
有人劝他:“元辅即便不为己身计,也当为子孙后代留些余荫。如此坚拒,岂非绝了后路?”
有人疑他:“林公一再推辞,莫非是对陛下、对朝廷有所不满?”
更有人试图从王芸处入手,婉言相劝。
面对这一切,林弈始终如一。他或是在庭前躬身谢绝,或是修下辞表,命人快马送回京城。辞表写得一次比一次恳切,一次比一次坚决,反复申明自己才德不足,年老体衰,唯愿归隐林泉,再无他求。对于各种猜测与非议,他从不辩解,亦不烦恼,只是平静地处理,仿佛那些令人眩目的权势与财富,于他而言,真的只是过眼云烟。
王芸始终默默支持着他,替他挡去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与烦扰。夜深人静时,她看着他于灯下书写辞表的身影,轻声道:“这般坚持,辛苦你了。”
林弈搁下笔,微微一笑:“比起在朝堂上与人虚与委蛇,这般直抒胸臆,反倒轻松。我只是……想活得真实一些。”
第十道恩赏,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到来的。这一次,来的不是普通使臣,而是皇帝赵琰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大总管,以及一份足以震动朝野的密旨。
大总管屏退左右,只余二人对坐。他并未直接宣旨,而是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林公,陛下与太后此番,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陛下有密旨在此……”
他缓缓展开一卷特制的绢帛,上面盖着皇帝的玉玺和太后的宝印。
“……念卿大功,无以为报,朕与太后商议,决意效仿古制,裂土以封。特划江南东道三州之地,为卿封国,许你世代承袭,自置属官,永镇东南。望卿念在天下初定,东南紧要,勿再推辞,为朕,为赵氏江山,守住这东南门户。”
裂土封王!
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异姓封王之前例,更遑论是裂土实封,拥有近乎独立的军政大权!这已不仅仅是恩赏,而是将半壁江山的安危系于他一人之身,是皇帝与太后能给出的、超越君臣名分的终极信任与倚重。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大总管紧紧盯着林弈,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惊喜。
林弈沉默了。他望着那卷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荣耀的密旨,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绢帛,看到了那三州之地的富庶繁华,也看到了背后无尽的纷争、猜忌与责任。一旦接手,他林弈之名,将永载史册,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权势熏天,子孙显赫。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刚刚挣脱的牢笼,将变成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囚笼,他将永远被绑在赵氏皇权的战车上,再无真正的自由与安宁。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衣,对着那卷密旨,亦是对着京城的方向,撩袍,屈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总管心中一松,以为他终于被说动。
然而,林弈叩拜完毕,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平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陛下与太后隆恩,重于泰山,臣纵万死亦难报其一。然,裂土封王,非人臣所宜,亦非国家之福。古往今来,异姓封王者,能有几人善终?此例一开,后世效仿,必致藩镇割据,尾大不掉之祸。臣蒙陛下信重,委以国政十年,深知集权之要,在于中央。岂可因臣一人之故,坏朝廷法度,埋隐患于将来?”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而坚决:“臣之一生,所求者,非权非位,不过心安而已。若受此封,臣心不安,日夜惕厉,恐负圣恩,更负天下苍生。恳请大总管回禀陛下与太后,臣林弈,一介书生,得遇明主,施展抱负,已属万幸。如今使命已成,唯愿归于林泉,做一大平逸民。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绝无更改!若陛下与太后念及旧情,便请成全臣这最后一点私愿,收回王爵之封,使臣得以布衣之身,逍遥于山水之间。则臣,虽死无憾!”
言罢,他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大总管怔怔地看着跪伏于地的林弈,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缀,再看看手中那卷代表着无上权柄的密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侍奉两朝,见过太多为了权力汲汲营营、争得头破血流之人,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坚决、如此清醒地将这唾手可得的巅峰权势推开。这已非简单的淡泊名利,而是一种超越了权力欲望的、洞悉世事本质的大智慧与大境界。
良久,大总管长长叹息一声,小心收起密旨,弯腰虚扶林弈:“林公之心,皎如日月,咱家……明白了。咱家定将林公之言,原原本本,奏禀陛下与太后。”
这一次,使臣离去时,背影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与萧索。
十辞恩赏,尤其是这最后拒绝裂土封王之举,终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野内外激起了巨大的回响。所有的猜测、非议、挽留,至此尽数化为无声的敬佩与感叹。
人们终于相信,这位曾经的帝国掌舵人,是真的毫无留恋,心甘情愿地舍弃了那令无数人疯狂的一切。他的心境,已超越了权力的桎梏,抵达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消息传回宫中,年轻的皇帝赵琰拿着林弈那封字字泣血、恳求布衣终老的辞表,在御书房内独坐良久。最终,他对身旁的太后苦涩一笑,声音带着释然与无比的尊重:“母后,先生……是真的要走了。我们,留不住他了。”
太后默然片刻,轻轻颔首,眼中亦有泪光闪动:“罢了,由他去吧。能得此臣,是琰儿你的福气,亦是赵家江山的福气。他既求仁得仁,我们……便成全他这份千古高义。”
翌日,皇帝明发上谕,不再坚持对林弈的任何封赏,只允其以“文正”谥号(非死后,乃特赐荣衔)冠名归隐,并敕令地方官,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林公清修。
旨意传到西山别业时,林弈正与王芸在院中整理行装,准备真正的归程。
听完内侍宣读的旨意,林弈与王芸相视一笑,如释重负。
“文正……”林弈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对王芸道,“‘道德博闻曰文,靖共其位曰正’。陛下以此二字相赠,足矣。这比千金万银,王爵封土,更合我心意。”
王芸含笑点头,将最后一件衣物收入箱中:“如此,我们便可真正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次日清晨,西山别业大门紧闭,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庭中那株老松,依旧苍翠挺拔,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送别那位十辞恩赏、飘然远去的布衣卿相。
林弈与王芸,一身寻常打扮,如同最普通的旅人,登上了南下的客船。船夫撑篙,扁舟轻发,驶向那烟波浩渺的江南水乡,也驶向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真正自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