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望归学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披上最为灿烂的金甲,风过处,叶片如蝶纷飞,在地上铺就一层厚厚的、柔软的光毯。天气转凉,林弈的身体也愈发虚弱,大多时候需依靠轮椅,但他精神尚可,眼神依旧清明如昔。
这一日,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进庭院。杨云清、桑雅、石坚等核心弟子,以及学院中数十名最为优秀的学子,似乎心有灵犀,都安静地聚集到了银杏树下。他们没有携带书卷,没有准备问题,只是静静地围坐在林弈的轮椅周围,如同虔诚的朝圣者,等待着什么。
林弈看着这些熟悉或尚且年轻的面孔,他们眼中有关切,有崇敬,更有一种对智慧的无尽渴求。他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苍老而温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庞。
“今日阳光甚好,”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显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你们既然都来了,我便再多说几句。或许……是最后一次,这般与你们系统地谈谈心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由得更挺直了背脊,凝神静听。连风也仿佛识趣地安静下来,只有金色的叶片偶尔飘落的细微声响。
林弈没有看任何具体的典籍,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溯自己漫长而跌宕的一生,又仿佛在眺望人类文明的过去与未来。
“我这一生,”他缓缓开始,语调平实,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始于微末,历尽寒暑。曾困于斗室,苦读圣贤书,求一纸功名;曾陷于绝境,于市井挣扎,识人间冷暖;亦曾立于朝堂之巅,掌权衡,定国策,见识过权力顶峰的风景与桎梏。”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属于过往岁月的沉淀。
“我见过饥民载道,易子而食的惨状;也见过朱门酒肉,权贵倾轧的奢靡与黑暗;更见过边关烽火,将士浴血的悲壮与无奈。我曾以为,读通圣贤书,便可治国平天下;也曾以为,手握重权,便可涤荡乾坤,重塑山河。”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并非后悔,而是洞悉后的释然。
“然而,我最终明白,圣贤之道,固然是精神的灯塔,指引方向,却未必能直接解答世间所有具体的难题。而无上的权力,看似无所不能,实则最为脆弱,它既能创造,亦能摧毁,更能腐蚀人心,异化初衷。无论是空谈道德,还是迷信强权,皆非万世太平之道。”
学子们屏息静气,这些话语,与他们平日所学所思隐隐呼应,却又更为透彻、直指核心。
林弈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而沉静,他缓缓伸出三根手指,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
“我颠沛一生,求索一世,最终所思所得,可归结为三句话,愿与诸君共勉。”
“其一,知识用于创造。”他的手指微微屈起第一根,“格物致知,穷究万物之理,非为炫耀,非为空谈,更非为满足一己之私欲。知识真正的价值,在于化为改善民生、增益福祉的力量。无论是改良一粒稻种,还是设计一架水车,或是探求一味新药,其根本,都在于‘创造’二字。让孩童免于饥饿,让病者得到救治,让劳者得以省力,让智慧的光芒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此乃知识之真谛,亦是格物之学的根本使命。”
他停顿片刻,让这第一个基石般的理念,沉入众人心中。
“其二,权力归于制度。”第二根手指屈起,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人非圣贤,皆有私心,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化。因此,不能将天下的希望,寄托于某个明君或清官的道德自律之上。必须建立公正、透明、且能自我修正的制度。权力需被关在笼子里,它的运行需有章可循,它的更迭需平稳有序,它的行使需受到监督。如同我们望归的‘共理堂’,权力分散,相互制衡,源于公推,服务于公众。唯有如此,方能避免人亡政息,方能保障长治久安,使社会不至于因个人的贤愚而剧烈动荡。”
这番关于权力的论述,对于许多来自不同背景的学子而言,无疑是石破天惊,却又如醍醐灌顶。
“其三,人心向于美德。”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而充满期许,屈起了第三根手指,“制度是骨架,知识是血肉,而美德,则是灵魂。若人人只知逐利,只讲规则而无温情,只重实效而无底线,那么即便拥有再发达的技术、再完善的制度,所构建的也不过是冰冷的机器,而非温暖的文明。仁爱、诚信、协作、担当、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这些美德,需从小涵养,需社会倡导。它们并非制度的对立物,而是制度能良性运行的润滑剂,是知识能被善用的方向盘。让美德成为人心的自然取向,方是文明能够延续、并走向更高阶段的根本保障。”
说完这三句话,林弈仿佛用尽了力气,微微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金色的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智慧的光晕。
庭院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那番凝聚了一生智慧的总结之中。这三句话,层层递进,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创造性的知识是基础动力,约束性的制度是稳定框架,而导向性的美德则是内在灵魂。它们共同指向一个目标——万世的、真正属于人的太平。
良久,林弈重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些若有所思、眼神发亮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我所能言者,尽在于此。”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微,却带着无比的坦然,“大道至简,知易行难。未来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去走,去实践,去修正。望归之地,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尝试。真正的理想国,不在海外,不在彼岸,而在千千万万人持续不断的、朝向光明与善好的努力之中。”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完全的托付:“去吧。记住今日之言,但不必拘泥于我之一家之说。带着你们自己的思考,去创造,去建设,去守护你们心中的‘美德’。”
学子们缓缓起身,对着轮椅上的老人,深深鞠躬,无声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礼。然后,他们默默地、有序地退去,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沉稳而坚定,仿佛肩负起了某种神圣的使命。
庭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林弈,以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着太阳穴的王芸。
“都说完了?”王芸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全然的懂得与平静。
“嗯,说完了。”林弈放松地靠着她,望着满树金黄与一地璀璨,嘴角噙着一丝再无牵挂的平和笑意,“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是他们的时代了。”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庭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银杏叶片依旧在微风中缓缓飘落,如同无声的挽歌,也如同新篇的序曲。这最后一课,没有哀伤,只有智慧的沉淀与希望的传承。林弈一生的求索与理想,便在这宁静的黄昏中,落下了最为圆满的笔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