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翰林院史馆。
深夜,烛火摇曳,将伏案老者的身影投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之上,如同一个沉思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宣纸与淡淡防蠹药草混合的、独属于历史的气味。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肩头披着一件厚棉坎肩,他是当今史馆总裁,三朝老臣,太史令周文正。他手中正在审阅、定稿的,是《大炎史·林弈传》的最后一卷。
案头堆积如山,除了官方档案、起居注、实录,更有大量民间野史、文人笔记,甚至还有几份泛黄的、显然来自海外望归之地的抄本。他写得极慢,朱笔悬停良久,方落下数行,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搁笔长叹。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清脆而悠远,在这寂静的深宫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位年轻的史官,是他的学生兼助手,轻手轻脚地端上一杯热茶,低声道:“恩师,已是三更,不如明日再……”
周文正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茶盏,目光却未曾离开卷宗。他指着刚刚写下的一段,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与凝重:“你看此处,文正公晚年于海外,仍不断将格物新知、医药良方传回中土,却对朝中几次三番、甚至欲裂土封王的征召,坚辞不受。后世读史者,或以为其矫情,或以为其畏祸,你以为如何?”
年轻史官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学生愚见,文正公或是有感于‘飞鸟尽,良弓藏’之古训,故而急流勇退,以求自保?”
周文正缓缓摇头,拾起一份边缘已磨损的海外抄本,那是林弈某位弟子记录的随笔残篇,上面有一句林弈的感慨:“……权力如烈酒,易醉人,亦易焚身。吾非不愿担责,实不愿见自身亦成权力之奴,异化初心。”
“非为畏祸,实为守心。”周文正轻声道,目光穿透烛火,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位布衣卿相的内心,“他非不能掌权,在位十年,乾坤独断,若真有异心,当时便可……但他没有。他非不愿造福,海外传书,泽被苍生,其心始终在‘民’,而非在‘权’。”
他拿起另一份档案,是当年林弈十辞恩赏的奏疏抄本,字迹工整,理由恳切,无一言涉及自身安危,全是为国体、为法度、为后世虑。“还政于已成年的明主,而非恋栈权位;归隐于可践行理想的海外,而非困守虚名。此非退缩,乃大勇猛,大智慧,大洒脱!”
年轻史官听得怔住,只觉以往对“功成身退”的理解,在此刻被彻底颠覆与升华。
周文正不再言语,重新提笔,饱蘸浓墨,在那铺开的宣纸上,以庄重而沉郁的笔触,缓缓写下了最终的定论。他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跨越百年的评价,牢牢钉在历史的坐标上:
“林公弈,起于寒微,而致位极。权可窃国,而心在万民。还政明主,归隐海外。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千古君臣,独此一例。”
写罢,他掷笔于案,发出轻微一声脆响,仿佛为这盖棺定论画上了最终的句点。他靠向椅背,长长地、仿佛卸下千钧重担般,舒了一口气。
“恩师……”年轻史官看着那二十四字评语,只觉字字千钧,蕴含了太多的信息与情感,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周文正闭目片刻,方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历史的清明:“起于寒微,言其出身,更显其后成就不凡之可贵;致位极,言其能力,确有无双之才略;权可窃国,非虚言,当时若他有意,并非没有可能;而心在万民,点明其一切作为之根本动机,非为私欲。”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深沉:“还政明主,是其对制度、对传承的尊重,非一般权臣所能及;归隐海外,是其超越世俗功名、追寻更高理想的决绝姿态。最后一句,‘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乃点睛之笔,道尽其与史上所有权臣、枭雄之本质区别。他有能力做到极致,无论是攫取权力还是建立功业,但他选择了不做,因为他心中有更高的准则与追求。”
“千古君臣,独此一例。”周文正最后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语气笃定,“遍览史册,有隐士,有权臣,有能吏,有帝王师,但能将如此极致的权力、能力、智慧与如此极致的克制、清醒、理想主义集于一身,并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个人与时代对话者,唯林弈一人。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
年轻史官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评语,再回想林弈波澜壮阔又归于极致平静的一生,心中原有的诸多疑惑与纷杂评价,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凝练如金石的文字涤荡澄清。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好恶、派系之争、时代局限的,来自历史的、冷静而庄严的回眸。
“此评……当传千古。”年轻史官由衷叹道。
周文正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早已消散于历史烟尘中,却又因其思想与选择而永恒存在的背影。
历史的尘埃终将落定,喧嚣总会归于沉寂。但当后人翻开这一页,读到这二十四字的评价时,必将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空的、关于权力、理想与人格的沉重叩问。这,便是史笔的力量,也是林弈其人与精神,在时间长河中所能获得的、最为客观也最为崇高的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