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冢内的寂静,是《弈天筹》运算时发出的、几近于无的规则嗡鸣编织而成的。那嗡鸣如同星体运转的轨道,精密,恒定,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秩序感。鹿笙盘坐于这秩序的中心,眼眸微阖,看似入定,实则心神正沿着三条截然不同、却又紧密交织的“线”,向着未知的深渊悄然垂落。
第一条线,古器碗深处,“规仪洞见”符文。
修复进度:9.7%。
淡金色的边缘晕染稳定而清晰,其被动散逸的“优化场”已能对古器碗内部规则环境进行精细到夸克级别的微调。此刻,鹿笙正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引导符文对“青枢”遗留下的、关于“星宴”的碎片信息,进行第三十七轮深度共鸣推演。
与之前模糊的模型碎片不同,这一次,在鹿笙持续以寂灭令道韵和自身对“周期”、“契约”概念的理解进行“灌溉”后,“规仪洞见”符文的反应出现了质变。
符文核心的清辉,不再仅仅是旋转加速或泛起涟漪。它开始以一种极其复杂、蕴含着某种至高数学美感的轨迹,缓缓“脉动”。每一次脉动,都仿佛叩问着某个无形的、横亘于宇宙规则底层的“接口”。
随着脉动,鹿笙“看”到的,不再是零散的意象。而是一幅……残缺的星图。
不,不仅仅是星图。是星图与时间轴、权限编码、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仪式框架”叠加而成的、高维信息的二维投影。
在这幅投影中,数个被特意标注的、散发出苍凉古老气息的星辰坐标(其中之一的光谱特征,与《弈天筹》之前推算的“归墟之眼”方向有微弱吻合),被一道道虚实相间的“线”连接起来。这些“线”并非轨道,更像是一种“因果链”或“验证路径”。而所有“线”的最终交汇处,指向一片无法被具体坐标描述、只能用“当上述条件同时满足,此处‘相位’自显”来形容的……虚无。
更关键的是,在这片虚无的“相位”周围,投影边缘,隐约浮现出数个极其微小、却结构繁复到令人目眩的“锁孔”虚影。每一个“锁孔”的形态、纹路都截然不同,散发着迥异的规则韵味,但都带着一种共同的、冰冷的“许可”与“验证”气息。
“星宴……是一场需要特定星辰周期、在特定‘相位’显化的‘高位仪式’。需要复数‘钥匙’(或许就是这些‘锁孔’对应的东西)同时‘插入’,才能‘开启’或‘达成’某种效果……”鹿笙心中明悟,“‘青枢’持有的,或者说它指引寻找的‘星宴钥匙碎片’,很可能就是其中某个‘锁孔’对应的、不完整的‘钥匙’!”
那么,“星宴”开启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钥匙”又是什么形态?如何收集?一概不知。但至少,方向清晰了:需要找到与这幅残缺投影中标注的星辰坐标、因果链相关的线索,并设法确认“钥匙碎片”的形态和获取方式。
风险也随之清晰:能参与这种级别“仪式”的,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争夺“钥匙”的,恐怕也不止一方势力。“青枢”的毁灭,或许就是因为它的存在或它持有的信息,触及了某些存在的禁区。
鹿笙将这幅残缺投影深深烙印在神魂深处,并命令《弈天筹》建立最高加密档案,调动所有算力,开始逆向解析投影中每一个坐标、每一条“因果链”可能对应的现实星域、事件或规则现象。这是一项浩大工程,但必须做。
第二条线,通过“荒旅”化身,感知“哭泣回音”星域边缘。
那里没有声音能逃逸,只有规则在绝对混乱中的、无声的咆哮与撕扯。“荒旅”伪装成一艘因迷航而受损、勉强维持隐匿的勘探船,停在公认的安全距离极限,所有探测器功率调至最低,仅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和被动信息收集。
即使如此,传来的数据也令人心悸。
空间曲率读数如同癫痫病人的脑电图,毫无规律地剧烈跳变;规则背景辐射中混杂着大量无法解析的、带有强烈“怨恨”与“湮灭”属性的信息噪声;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并非物质也非能量的“阴影团块”,从星域深处飘荡而出,又缓缓消散,其经过之处,连探测器的基本物理常数都会发生短暂畸变。
《弈天筹》分析认为,这些“阴影团块”很可能是远古那场规仪与清道夫惨烈冲突后,遗留下来的、高度扭曲的“规则怨念聚合体”,极度危险,且可能带有一定的“意识残留”或“行为模式”。
就在鹿笙同步处理这些数据时,“荒旅”的被动引力波探测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让鹿笙瞬间警醒的异常。
那是一段非常短暂的、规律的引力涟漪。其波动模式,与已知的任何自然星体运动或空间现象都不符,反而……带着一丝极其淡薄、但本质极高的“秩序”韵味。更重要的是,这段涟漪的来源方向,并非“哭泣回音”深处,而是来自星域外侧的某个点,并且,其传播路径显示,它似乎是先接触到了星域边缘的某个“特定点”,才被散射或反射出来,被“荒旅”侥幸捕捉到。
“有人在主动探测‘哭泣回音’?而且,用的是高度秩序化的、可能与‘清道夫’同源的技术手段?”鹿笙心头一凛。《弈天筹》立刻将这段涟漪数据与石炎《大日焚天诀》神力特征、以及星盟已知技术频谱进行比对。相似度不高,但那种“秩序”的本质高度一致,且技术呈现更加先进、隐蔽。
几乎同时,“荒旅”搭载的、用于监测自身是否被反向锁定的最灵敏规则探针,发出了一个持续了不足千分之一秒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报警信号——就在那引力涟漪出现的瞬间,似乎有一道冰冷的、非生物的“视线”,极其短暂地,从星域深处或某个无法定位的方向,“扫”过了“荒旅”所在的这片虚空。
不是针对性的探查,更像是一种大范围监控系统的例行“刷新”。但被扫到的感觉,如同赤身裸体站在绝对零度的黑暗真空之中,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冻结。
鹿笙立刻命令“荒旅”进入“绝对静默”状态,关闭所有非生存必需的设备,伪装成一块彻底失去活性的太空垃圾。同时,将这份报警和引力涟漪数据,与石炎、星盟的动向,以及“归墟之眼”方向的异动,进行强制关联分析。
第三条线,最为诡异,也最让鹿笙不安。
源于寂灭令、古器碗“规仪洞见”符文,与“归墟之眼”方向之间,那冥冥中存在的、微弱却无法切断的“共鸣”。
自从“青枢”传递信息、古器碗修复进度提升后,这种共鸣感便一直存在,如同极远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沉心跳。但就在刚才,当“规仪洞见”符文推演出那幅残缺的“星宴”投影时,当“荒旅”捕捉到那异常引力涟漪和冰冷“视线”时——
那股来自“归墟之眼”方向的“心跳”声,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规则感知的、极其短暂的“凝滞”感。仿佛那无尽的混沌深处,某个庞大无匹的存在,在那一瞬间,将它的“注意力”,微微转向了某个方向——一个涵盖了“哭泣回音”星域、万青之源大致方位、乃至鹿笙自身存在的、极其广阔的“扇形区域”。
没有敌意,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明确的意识。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纯粹基于规则关联性的“状态微调”,如同恒星的引力场因路过彗星而发生的、微不足道的波动。
但鹿笙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寂灭令在她识海中轻轻一震,散发出安抚与警戒混合的古老道韵。古器碗“规仪洞见”符文的金色晕染骤然明亮了数分,随即又强行压抑下去,恢复平稳。
《弈天筹》的光球疯狂闪烁,在万分之一秒内重新计算了所有变量,给出了冰冷的结论:“检测到超维规则关联性扰动。扰动源指向‘归墟之眼’方向。扰动触发因素复合:1、‘规仪洞见’协议对‘星宴’高位信息深度推演;2、未知秩序力量对‘哭泣回音’星域的主动探测;3、上述行为与宿主(鹿笙)及古器碗的规则‘特征权重’叠加,可能短暂提升了在相关规则网络中的‘可见度’。扰动性质:非指向性、非攻击性,类似‘背景辐射异常’。但已确认,宿主及相关活动,已进入某未知高位存在的‘潜在感知阈值边缘’。建议:降低规则特征显着性,暂停高风险推演与探测活动,观察后续。”
鹿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神魂深处泛起的寒意。
测渊。
她刚刚向深渊垂下了三条探知的丝线。
深渊甚至没有“看”她,只是那无意识存在的、庞然身躯的一次微不足道的“翻身”,带来的余波,便已让她如坠冰窖,清晰地意识到自身与那等存在之间,是何等悬殊的距离。
石炎的搜寻,星盟的渗透,古战场的秘密,“星宴”的谜题……这些曾让她感到压力的危机,在刚才那一瞬间来自“归墟之眼”方向的、非刻意的“凝滞”面前,忽然显得……如同孩童间的嬉闹。
但危机并未解除,反而更加清晰而立体地呈现出来——她正置身于一个多层级的、无比凶险的棋盘。石炎、星盟只是明面上或浅层的对手;而那盘踞在“归墟之眼”、可能主导“清道夫”的存在,才是真正高踞云端、漠然注视众生的执棋者或规则本身。她刚才的举动,或许只是让自身在对方那庞大无比的“感知域”中,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噪点”,短暂地变成了一个稍微显眼一点的“不规则扰动”。
这很危险。但也印证了她的方向是对的。“星宴”的线索,确实触及了某个核心。
“不能停,但要更小心,更隐蔽。”鹿笙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一片沉静的幽深。恐惧无益,唯有计算与行动。
她向所有化身发出新的、更严苛的指令:所有主动探测任务转为纯粹被动记录,遭遇任何异常优先自保与隐匿,必要时可执行“深度沉眠”协议。“荒旅”继续静默潜伏,但增加对“哭泣回音”星域外围“秩序力量”活动迹象的记录。
同时,她调整了古器碗的运行策略。“规仪洞见”的推演转为极低速、间歇性进行,并加载了额外的“信息熵混淆”模块,确保其波动更加贴近自然规则涨落。对“星宴”投影的解析工作,也拆分成无数个极其微小的、无关联的子任务,由《弈天筹》在后台缓慢进行。
她自身的修炼,则更加注重“内敛”与“平衡”。寂灭令的道韵被引导着,与古器碗的优化场、毁灭黑莲的毁灭道韵尝试进行更深层次的交融,不是为了变得更强(那会提升特征权重),而是为了将自身的一切规则痕迹,打磨得更加“浑然天成”,仿佛本就是宇宙背景的一部分。
遗冢内,那低沉的规则嗡鸣变得更加轻微,更加难以捕捉。鹿笙的身影在模拟星图的光影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仿佛要融入这片她亲手打造的、寂静的星空之中。
窗外的星光流转依旧。
但鹿笙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每一次对深渊的窥测,都必须计算好深渊回望的风险。而刚才那次“凝滞”,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测渊者,终将被渊测。而她,必须在被彻底“看见”之前,找到那把能打开生路、或者至少能让她在更高层面的棋盘上,拥有一席之地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