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圣殿的偏厅里没有窗户,照明全靠墙壁上嵌入的发光苔藓。那是一种古老的生命形态,光线柔和得像月晕,却照不透厅内凝重的阴影。
七长老坐在主位的石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扶手上磨损的星图刻痕。他面前的长桌上摊开着一卷暗褐色的兽皮地图,上面用矿物颜料标注着据点周边的能量节点和防御哨位。地图旁散落着十几片刻字的骨板——那是长老会内部传讯用的传统载体,每片都代表一位长老的正式意见。
此刻,有八片骨板摆在地图左侧,刻着表示赞同的螺旋纹。
五片在地图右侧,刻着反对的交叉纹。
还有一片孤零零地放在中间,纹路复杂难辨,意思是“暂不表态”。
七长老的目光落在那片中立骨板上,苍老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四长老的标记,一个向来谨慎、很少明确站队的老者。连他都开始摇摆,说明族内的分歧已经到了必须正视的地步。
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
三长老和五长老一前一后走进来。三长老身形瘦高,总习惯性地微微驼背,像常年伏案研究古籍留下的职业病;五长老则矮壮结实,脸上有道从眉骨斜到下颌的旧伤疤,那是年轻时与高维生物战斗留下的勋章。
“人都通知了。”三长老在七长老左侧坐下,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大长老和二长老还在能量源轮值,其他人都说会来。但沧溟那边……带了七个年轻族人一起。”
七长老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这是要摆明车马了。”
“早就该料到。”五长老冷哼一声,在右侧落座时动作幅度大了些,牵动旧伤让他皱了皱眉,“那小子从合作备忘录起草那天起就没给过好脸色。说什么‘人类不可信’‘技术会污染我们的传承’——老调重弹,偏偏还有一堆年轻人跟着起哄。”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顾虑。”三长老叹了口气,“我们活了几百年,见过文明兴衰,知道生存有时需要妥协。但他们……很多是看着父辈在屏障破碎的灾厄中死去的,对人类文明的怀疑和不信任是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更需要引导,而不是纵容。”七长老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深潭的水,“沧溟利用这种情绪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说到底不是为了族群,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话音未落,偏厅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人多了一倍。
为首的正是沧溟——守护族年轻一代中最有声望的战士之一,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人类年龄,实际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年。他身材挺拔,五官轮廓分明,深蓝色的瞳孔里总带着一种审视的光。今天他特意穿上了正式的仪式袍,袍摆上绣的星图纹路比长老袍简洁,但更多了锋锐的棱角。
他身后跟着七个年轻族人,男女皆有,个个神情严肃,腰间都佩着能量短刃——这在圣殿内部会议上是罕见的,近乎挑衅的姿态。
“七长老,三长老,五长老。”沧溟停在长桌另一端,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却毫无温度,“听说您召集临时长老会,讨论‘近期事务’。我想,作为族内战士团的副统领,我有资格旁听,并代表年轻一代表达一些看法。”
他说“旁听”,但带来的阵势显然不是旁听那么简单。
七长老没有动怒,只是抬了抬手:“坐。”
沧溟在对面坐下,七个年轻人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墙。
气氛瞬间绷紧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直接开始。”七长老的目光扫过全场,“今天要讨论的只有一件事:与人类的跨族合作,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他拿起一片赞同骨板:“支持深化合作的一方认为,屏障修复进展证明合作是正确的。人类的技术解决了我们千年未能突破的难题,而我们的能量体系也弥补了人类防御上的短板。双方互补,才能在星穹和收割者的威胁下生存。”
又拿起一片反对骨板:“反对的一方则认为,合作已经开始侵蚀我们的独立性。江家的技术团队在能量源周边搭建的防护网,用的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合金和算法;人类的战略思维强调主动出击,与我们‘守护平衡’的传统理念相悖;更重要的是——”
七长老顿了顿,看向沧溟:“有人认为,人类的最终目的不是合作,而是同化。等危机过去,守护族可能会失去自己的文明根基,沦为附庸。”
“不是‘有人认为’,是事实如此。”沧溟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七长老,我尊敬您为族群付出的一切,但在这件事上,您和其他几位长老可能被短暂的成果蒙蔽了双眼。”
五长老脸色一沉:“沧溟,注意你的言辞!”
“让他说完。”七长老抬手制止。
沧溟站起身,走到长桌前,手指点在地图上人类据点的位置:“这三个月,人类在我们的土地上建起了什么?信号塔、实验室、防御工事……他们带来的不只是技术,还有一整套陌生的规则和思维方式。我们的年轻族人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使用人类的设备,甚至有人提出要引进人类的‘民主议事制度’。”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这是在潜移默化地改变我们!再过十年、二十年,守护族还会记得自己的圣殿传承吗?还会记得星图密室里那些用血和泪刻下的教训吗?还是会变成……又一个效仿人类文明、却学得不伦不类的仿制品?”
这话激起了他身后年轻人的共鸣,有人低声附和。
三长老忍不住反驳:“学习不代表抛弃!人类文明也有可取之处,他们的组织效率、技术创新能力,正是我们封闭千年所欠缺的!沧溟,你不能因为恐惧改变,就拒绝一切外来事物!”
“我不是拒绝一切。”沧溟摇头,“我是拒绝失去主导权的合作。现在的局面是什么?联合小组的组长是人类,重大决策需要人类点头,连圣女——”他刻意停顿,看向七长老,“连圣女都在接受人类的训练和引导。这到底是平等合作,还是……逐渐交出自己的权柄?”
这话太尖锐,连七长老的眉头都跳了一下。
“圣女的事,轮不到你置喙。”老人的声音终于冷了几分,“苏晚的血脉觉醒,是在星图密室、在历代圣女的指引下完成的。人类的训练只是辅助,从未干涉核心。”
“是吗?”沧溟从怀中取出一片薄薄的晶板——那是人类制造的便携显示屏,他用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讽刺意味,“我这里有过去一周的能量监控记录。每次苏晚进入星图密室训练,江叙白的团队都会在隔壁同步记录她的能量波动数据,并实时调整所谓的‘稳定器参数’。这难道不是把圣女当成实验样本,把我们的核心传承当成可分析、可复制的技术流程?”
晶板上跳动着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
几名年轻长老凑过去看,脸色都变了变。
“沧溟,”五长老盯着他,“这些内部监控数据,你是怎么拿到的?”
“自然有愿意看清真相的族人提供。”沧溟收起晶板,没有正面回答,“我想说的是,合作已经走偏了。我们需要重新谈判,确立更明确的界限:人类负责外围防御和技术支援,但不能接触圣殿、星图密室和能量源核心;圣女的血脉训练必须完全由长老会主导,停止一切外部监测;最重要的是——”
他一字一顿:“守护族必须拿回联合小组的主导权。组长可以由人类担任,但必须增设‘守护族监督席’,对任何可能影响族群根本利益的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
偏厅里一片死寂。
沧溟提出的已经不是调整,而是彻底的规则重置。如果答应这些条件,等于宣告过去三个月的合作基础全面崩塌。
“如果人类不同意呢?”三长老涩声问。
“那就终止合作。”沧溟说得毫不犹豫,“屏障修复到30%,已经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我们可以靠自己慢慢修复剩下的部分,哪怕多花十年、二十年,也好过在合作中慢慢消亡。”
“慢慢消亡?”七长老终于笑了,那笑容苍凉而疲惫,“沧溟,你太年轻了。你以为星穹和收割者会给我们十年时间?你以为屏障现在的稳定能维持多久?我活了四百七十二年,经历过三次屏障濒临破碎的危机——每一次,都是靠着外援才撑过来的。第一次是初代圣女与森林精灵的盟约,第二次是第十二代圣女引来的地脉之灵,第三次……是第十九代圣女用性命换来的高维短暂的退却。”
老人站起身,走到沧溟面前,两人隔着长桌对视。
“守护族从来不是靠封闭自己活到今天的。”七长老的声音像古老的钟声,“我们的文明精髓,恰恰在于懂得在关键时刻,与值得信赖的盟友携手。判断‘谁值得信赖’,是历代长老的职责;而判断失误的代价……可能是整个族群的灭绝。”
沧溟的嘴唇动了动,但这次没说出话来。
“你说人类在改变我们。”七长老继续道,“那我问你,这三个月来,我们有没有改变人类?江叙白的团队为了适配我们的能量体系,重写了十七版技术方案;陆景然为了理解我们的传统,通读了三十卷圣殿古籍的译本;就连最敌视异族的林墨,上次受伤后用的是守护族药师调制的伤药——她说过,效果比她用过的一切人类药物都好。”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位年轻族人:“改变是相互的,融合是双向的。如果你只看到我们被影响,看不到我们也影响着对方,那你的视野就太狭隘了。”
沧溟沉默了十几秒。
然后,他缓缓摇头:“七长老,您说得都对。但您忽略了一点——人类文明的整体体量,是我们的千倍、万倍。双向的影响,在不对等的体量下,最终一定是小的一方被吞噬。这不是阴谋,这是文明碰撞的客观规律。”
他后退一步,向七长老行了一礼:“我不是来争吵的,我是来代表一部分族人的诉求。如果长老会坚持目前的合作路径,那我只能……保留意见,并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我认为正确的道路。”
这话里的潜台词,让所有长老脸色一变。
“沧溟,”五长老厉声道,“你想分裂族群?”
“不。”沧溟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我只是想给族群留一条后路。如果与人类的合作最终失败,至少还有一批人,守着最纯粹的传统,能让文明的火种延续下去。”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七个年轻族人紧随其后。
偏厅的门开了又关,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厅内只剩下三位长老,和满桌散乱的骨板。
“他背后有人。”三长老突然说,“那些监控数据,不是普通族人能拿到的。有人在帮他,而且……可能在利用他。”
七长老坐回石椅,揉了揉眉心:“我知道。”
“你知道?”五长老惊愕。
“从三个月前,沧溟突然开始激烈反对合作时,我就感觉到了。”七长老苦笑,“他的论点、他的数据、甚至他煽动年轻人的方式……都太‘系统’了,不像他自己能想出来的。我派人暗中调查过,发现他最近半年,和几个‘退役’的激进派长老走得很近。”
“激进派不是二十年前就被清洗了吗?”三长老脸色发白。
“明面上是的。”七长老的目光变得深邃,“但有些人只是转入地下,等待时机。而现在,星穹的出现、人类的介入,给了他们重新活跃的理由。沧溟……可能是被推出来的棋子,也可能是自愿的旗帜。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分裂的种子。”
五长老一拳砸在长桌上,骨板跳了起来:“那我们还等什么?立刻控制他,逼问出幕后主使!”
“然后呢?”七长老反问,“当众审判年轻一代最受欢迎的战士?让所有怀疑合作的族人彻底寒心?不,那样做只会把暗处的矛盾激化成公开的内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偏厅角落的星图仪前。那是守护族最古老的仪器之一,由初代圣女亲手打造,能映射出屏障与能量源实时的状态。此刻,仪器的核心正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金色光芒。
“我们不能自己处理这件事了。”七长老背对着两位同僚,声音里透出决断,“去找陆景然,把情况告诉他。既然已经是合作伙伴,那守护族内部的威胁,也应该成为联合小组需要共同面对的课题。”
三长老和五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您要……让人类介入我们的内部事务?”三长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介入,是请求支援。”七长老转过身,苍老的脸上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沧溟说得对,改变是相互的。既然我们允许人类学习我们的能量体系,那我们也应该学会,在必要时向他们求助。”
他看向地图上人类据点的标记:“更何况,如果激进派真的和星穹有联系……那这就已经不是内部事务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偏厅里最后的犹豫。
五长老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联系陆景然。”
“小心些。”七长老叮嘱,“不要惊动太多人。另外……派信得过的人,暗中盯住沧溟和他身边那七个年轻人。他们可能只是开始。”
三长老点头,匆匆离开。
偏厅里只剩下七长老一人。
老人走到窗边——其实没有窗,只是一面刻满初代圣女箴言的石壁。他伸手抚摸那些古老的文字,指尖感受到刻痕的粗糙与深沉。
“初代大人,”他轻声自语,“如果您还在,会怎么做呢?是坚守纯粹的传承,还是……拥抱那些可能改变一切、但也可能带来毁灭的变数?”
石壁沉默着。
只有发光苔藓的光,在古老的文字上流淌,像时间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