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淮王现已出宫,正往崇明王府而来。可要见?”
陆清接着问。
晏鹤川只斟酌了一瞬,道:“怎能不见?”
他神色无波无澜,缓缓将手中的册子放下,他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正在努力抄写的安歌身上,她并未因他们的谈话而分心注目。
“让人送些茶点来。”他缓缓吩咐。
“是。”陆清退了下。
这十三年间,庆淮王的封地齐丰城倒是安宁,少有战事,城中百姓也对这庆淮王感佩有加,都称其大仁大善。
可毕竟如今朝局不稳,晏鹤川还是多少留着几分心眼。
他此番来崇明王府,应当也是为了见见安歌。
安歌回京至今,晏鹤川一直以她大病未愈为由,未让她入宫面圣。
明日便是长公主的册封礼,也该去与叶家人碰面了。
直至案前的身影驻足,安歌这才停笔,抬了头。
晏鹤川伸手从她案上拿过了她抄写的字,翻弄看着:“若是累了,便歇会,无需急于一时。”
安歌摇了摇头:“不累。”
“可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询问着。
安歌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会。”
随后忆起往事,神色黯淡了下来,“阿音姐姐教过我……”
他将纸递回,又为她将纸抚平铺好,指尖轻点了空白处,示意她写下。
安歌提笔,虽落笔并非工整好看,可一笔一画拼凑而出的字却是没错的。
“还缺一字。”晏鹤川来到她身侧,看着她纸上落着的“安歌”,缓缓道,“姓,褚。”
他从案头的笔筒中取出了另一支紫毫,挽袖蘸了墨,在她“安歌”二字的上方,落了笔。
是铿锵有力的“褚”字。
“褚?”安歌看着他落下的字,不禁有些失神。
她的姓。
“褚安歌。”他念着。
随后提笔,在一旁紧接着落下了两个字,道:“恪宁。”
“‘恪宁’是何意?”安歌不解。
“此乃你幼时,你的皇祖父给你的郡主封号。他愿你能处世恭敬谨慎,一世安宁。”他顿了笔,侧过目光,投向她。
道,“先帝亦将此二字用于你长公主封号,‘恪’字从心,他愿你坚守本心,恪守不渝,愿你可予大黎,盛世安宁。”
安歌在心中仔细掂量着这二字的分量,可待她看向晏鹤川时,也多了几分好奇:“那崇明王的‘崇明’如何写?”
晏鹤川对她的话有些意料之外,只顿了片刻,提笔在“恪宁”二字一旁,落下了“崇明”。
“明是……日与月诶?”安歌看着他洋洋洒洒落下的字,惊呼着。
晏鹤川无奈地低笑了一声,点了头。
“何谓‘崇明’?”她询问着。
“山之高,是为崇,”他神色凝下,不禁想起了当初先帝为他想此封号时的场景,道,“明,乃日月交辉之光亮也,先帝愿我,贤明豁达,可为光,照拂百姓。”
“那王爷的名字呢?如何写?”安歌接着问出了口,可话音一落下便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下意识地闭了嘴,“抱歉,我……我随口问的,王爷无需放在心上。”
“无妨。”他未觉避讳,反倒提笔直接落下了自己的名,又在一旁落下了自己的表字。
“这是我的‘安’!”她惊奇地指着“晏”字,“是‘安’字头上有个太阳?这也是先帝给王爷取的名吗?”
安歌对他的过往知之甚少,只在世人口口相传里,知道他是高不可攀的崇明王。
“‘晏’为家姓,”晏鹤川解释着,“‘鹤’为君子鸟,象征祥瑞,‘川’字不息、广阔,此乃家父为我取的名,愿我不流于俗,志存高远,可越过山川湖海,于天地间来去自由。”
安歌揣摩着他的这番话,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晏怀野”上:“那这就是王爷的表字?怀野?”
她指着,出声问道。
他封了王,世人大多唤他封号,无论是名还是字,几乎都鲜少有人唤起。
他轻轻点了头:“‘怀野’二字,亦是先帝所赐。在本王冠礼那日,同‘崇明’的封号一起赐下。”
安歌沉吟着,想了想接着问道:“可若是囿于朝中,便无法去往山川湖海了,不是吗?”
晏鹤川闻言,心绪一滞,他自六岁那年,晏家满门被害,他便注定了不能做那归隐山林的闲云野鹤。
表字与封号,看似轻描淡写即可落下的寥寥数笔,在世人眼中是至高无上的无限荣宠,实则所承之重,只有先帝与他二人清楚。
所谓“野”,是大黎广袤无垠的疆土,是疆土之上的百姓。
而“怀”,是社稷之责。
鹤唳清声醒世,如川惠泽万民。鹤在野,该清逸高洁,该予怀明德,该兼济天下。
他只思量了片刻,望着她轻轻笑了笑,答着她的疑虑:“至公无私,大同无我,虽渺然一身在天地之间,而与天地无以异也。”
他将笔搁置于笔搁之上,在起身之前,还摸了摸她的发心。
“无论是‘晏鹤川’‘晏怀野’,或是‘崇明’二字,皆是父与君予吾之所愿,孝、忠、仁皆该是我此生将所行之道。待来日,我们小殿下长成,可独当一面,可立足于朝野之间,可庇佑社稷安乐,就知即便未身至山海,自成山海之时,就已然可比肩天地,所见皆是山海。”
安歌看着他笑意里夹杂着几多复杂的沉重,听着这有些晦涩难懂的词句,凝了神,细细揣摩着。
他见她发愣,也只是轻轻笑了笑,未有再过多解释:“无妨,来日方长,王兄会慢慢教你。”
摸着她的发心,柔声道:“本王尚有要事,你在点灯前,回房歇着,明日再学亦是不迟。”
安歌怔愣地看着他脸上的温柔笑意。
他起身离开时的颀长背影,是一如既往的矜贵从容。
安歌看着他抬手打开了那两扇雕花木门,而外头的光亮如瀑,倾泻而入,笼在了他那件花青暗色的绣金蟒袍上,清晰可见他袍边衣摆是彩绣的山川与日月。
过了许久,安歌才将目光从那处已然空无一人的门口处收回。
她坐在书案后,双手捧着那写着二人名字与封号的纸,思量着方才晏鹤川说的话。
世人都道,崇明王狼子野心,为摄朝政,为谋大权,步步为营,可不惜一切,狠心无情。
她虽未能完全解他话中之意,可却是能感受到他胸中所怀的那一片天地。
在不知不觉间,这世人口中的活阎罗在她心中的模样,不禁也更高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