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碧影，海棠娇艳，苏砚秋最喜在窗边的案上描绘丹青。
不需要点缀水彩，仅几笔足以画出凝露含娇的姿态。
“公子，有拜帖。”
苏砚秋接过那张洒金筏，指尖轻点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视线滑过，却在与“于竹”并排的位置倏然停住，笔锋凌厉，铁画银钩——陆吹笙。
忽地，苏砚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近日声名鹊起的工部侍郎，一日连升四级的朝中重臣。
想来，他这一注，是赌对了。
把拜帖放回托盘中，吩咐道：“回帖吧。”
“是。”侍从恭敬退出房门，偌大的阁楼中便只有他一人。
浅浅勾勒几笔，一朵带着夏露的胭脂海棠香像是活过来。
苏砚秋没有停笔，一张画完就随手放在一边，价值千金的澄心堂纸地面上已经堆了好些。
他像是要把各种姿态的海棠都在今日画尽。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心头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重。
往后，他是云启的君后，肆意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眼前莫名浮现在闹市中看见的那双眼睛，笔锋猛地顿在纸上，洇开一团墨。
苏砚秋盯着这团墨看了许久，指尖慢慢收紧。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落子，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
每日早朝，女帝训斥几位官员早就是家常便饭，她的视线掠过长列，在吹笙所站的位置上顿了顿。
唇角竟忽地漏出点浅淡的笑意。
倒像无意间撞见了藏在砂砾里的明珠，清辉自个儿漫出来。
被训斥的官员更加胆战心惊，陛下莫不是气笑了，要取她们的项上人头。
散朝之后，工部尚书便把吹笙拽走了。
她已经抓耳挠腮好几日，那本册子被她翻来覆去，还是有几处地方看不明白。
到了下值的时辰，才心满意足把人放回去。
二品朝服红得太扎眼，吹笙便换了一身玄色的长袍。
于竹替她整理衣襟，确认并未有遗漏，伸出手去，“走吧，妻主。”
他已经习惯被吹笙牵着，搭上那只温热的手掌，便自然地蜷住。
吹笙走在街上已足够惹眼，也不怕被多看几眼。
苏府是城北占地最广的一座宅子，庄重气派，硕大牌匾上的鎏金大字是女帝亲赐的荣光。
再出一位君后，在这云都地界，真正的风头无两。
于竹仰着头望那高耸的两扇朱漆大门，明明在里面住了好多年，却觉得眼生。
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从后门，那一扇半新不旧，只有四尺宽的小门出去。
“这是我们的拜帖。”于竹抿了抿唇，递出一封正红的拜帖。
“贵客，稍等。”门房一看颜色就知其分量，再看上面的落款确信无疑，挂上笑脸，“小的这就去禀报。”
没等一会儿，那扇沉重的门扉缓缓向内拉开。
内早候着一排侍仆，管事走上前，“贵客们，请移步会客厅。”
她说话时，目光小心落在于竹脚边。
于竹做了好几年公子的书童，她当然有印象。
原先只是她管辖下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仆，现在竟然成了官家主夫。
如今她连直视都不敢，只能说世事无常，一切都是命数。
那日的蓝衣男子也在队列中，他只是管事的侧夫，看着妻主对于竹卑躬屈膝，面上闪过惶恐。
头埋得更低，生怕于竹注意到他。
“嗯，你带路。”于竹声音平静，没有露怯，也无半分得势的张扬，只把这些曾在同一屋檐下照过几面的人，当作寻常陌路。
他如今是吹笙的主夫，一举一动都系着她的体面，半分错不得。
“是。”
春杏被调到苏砚秋院中好一阵，是端茶送水的活计。
这次是格外重要的客人，管事早早就让他们在会客厅候着。
远远看见一行人走来，春杏心跳慢了一拍，像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忘了。
不可置信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人，觉得像是在梦中。
惊鸿一瞥，就让他做了好久的梦。
再看着紧跟在吹笙身后的于竹，身上是好料子，一股难以描述的酸涩席卷全身。
距离上一次见面没隔几日，他像是又好看了。
眉眼是淡的，唇上带着水润的红，眼瞳亮得像是竹影里透过的光，透着股安稳的好气色。
一眼就能瞧出，他过得极好。
原本一样的人，一个往云端去了，一个还在泥里，连仰望都觉得晃眼。
春杏指甲陷进手心，妒意如同翻滚的潮水奔涌不息，明明他们一样是卑贱的奴仆，就是因为他救了大公子吗？
身旁的人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低声提醒道：“春杏，该上茶了。”
春杏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恭敬端上茶水。
上好的云雾青，清香宜人，一年仅产几斤的好茶，是皇家贡品。
吹笙低头浅尝，不由想到原本的剧情线。
苏砚秋与靖澜幼年相识，青梅竹马，微末之时也陪在她身边，感情深厚。
靖澜许下后位，本该是帝后和睦的佳话。
男主却不是苏砚秋，这是一本宫斗文，苏砚秋成为君后几年之后，女帝遇上真爱，他成了宫斗中被打败的最大反派。
如今她们经历的剧情，在原文中用寥寥几章概述。
“陆大人，久等了。”一道修长身影穿过月亮门，声音不高，尾音带点清润的沉。
苏砚秋穿了件石青色的杭绸长衫，料子垂坠得妥帖，连风拂过时都只掀起浅淡的弧度。
目光落在吹笙身上时微微颔首，连抬眼的弧度都透着克制的矜贵。
没人知道，苏砚秋的步伐微不可察顿了一下，转瞬又消失不见。
他在上首落座，说道：“我听闻陆大人为国为民之心，神往已久，如今却是不同凡响。”
说完，话锋又转向她身旁的于竹。
“许久未见，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于竹垂着眼，指尖紧紧攥住袖口，声音却稳：“多谢大公子请陛下赐婚，妻主待我很好。”
吹笙不动声色握住他的手掌，说道。
“是该谢大公子，我才能得一位贤夫，”
苏砚秋嘴角的笑意淡了一分，垂首抿了一口茶，“究是你们二人缘分到了，佳偶天成。”
本是闲聊几句，苏砚秋也不会多问官场上的事。
吹笙看时候不早，起身时顺带扶起于竹：“今日多谢大公子的茶，家中还有要事，不多叨扰了。”
苏砚秋也跟着起身，“好，今日得见陆大人，很高兴。”
这时，侍从去收茶盏，手一抖，不小心把茶水全洒在于竹衣衫上。
“下去。”苏砚秋冷然瞥了一眼那侍从。
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歉意，“侍从手笨，内室有几件新做的长衫，若是不嫌弃，先换一身吧。”
于竹的袍子从衣襟湿到袖口，确实没法再穿，便点点头。
他对吹笙说：“妻主，我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苏砚秋便和吹笙在廊下等他。
廊下的风裹着海棠花的淡香漫过来，檐角的金铃被吹得轻响。
苏砚秋喜欢海棠，苏府各处都种上。
此时，他们面前那株垂丝海棠摇曳生姿。
苏砚秋突兀地说了一句，“陆大人，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大公子，我们并未见过。”
苏砚秋只见过暗卫零，不曾见过陆吹笙。
犹记得，那年靖澜与苏砚秋一起被困徐州深林，下着暴雨。
恰逢崖壁上碎石掉落，苏砚秋被一暗卫所救，天太黑，对方又蒙着面，他只依稀瞧见一双很美的眼睛轮廓。
还有对方的身上的冷香。
如丝如缕，经久不散，常在夜里入他的梦。
如今，两人挨得这么近，苏砚秋转身，宽大的袖口便能轻扫过吹笙的。
“抱歉，是我魔怔了，估计陆大人和那人很像。”苏砚秋似是没放在心上，指尖拨动着粉红的海棠花瓣。
不多时，于竹便回来了，换了一身与苏砚秋相似的天青色的长袍。
“我们便告辞了。”吹笙弯腰行礼。
苏砚秋立在廊下，看着他们走远，侍从走近，呈上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支白玉做杆的狼毫。
侍从想来大公子从没用过这样粗制的笔，定是随意放在库房里面的。
却听见。
“放到我书房里。”
闻言，侍从诧异抬起头，连声说道：“是。”
苏府布局复杂，小道弯弯绕绕。
于竹蓦然停住脚步，指着路边的海棠花，说道：“它像妻主身上的味道。”
说完却是他先摇头，乍一闻很像，仔细品味，比不上妻主身上的清雅冷冽，还带着一股草木的苦涩味道。
吹笙牵他的手，“既然摇头，那就是不像，莫要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