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长袍在殿外微光中轻轻摆动,玉佩一声清响,像是敲在心上。我尚未从方才的对峙中缓过神来,袖中银囊再度震颤,腕间那道旧疤竟如烙铁般灼烧起来。这痛楚并非陌生——二十年前寒潭试炼时,也曾如此。
那时我还未满十岁,被父亲带入终南山深处,说是将军府嫡女当承血脉之责。那一夜风雪漫天,我在冰水中昏厥,醒来后便有了这寒毒根脉。如今想来,那场试炼,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淬炼天赋,而是为了种下一道枷锁。
眼前之人缓步踏前,玄袍无风自动,眉目沉静如常朝元老,可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他是丞相,三朝重臣,连天子都敬他三分。我从未想过,他会是那个藏在所有谜局背后的影子。
“沈清辞。”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呼吸一滞,“你可知自己坏了多少事?”
我缓缓抬手,指尖抚过青锋剑柄。剑身微凉,似与体内寒气呼应。方才在殿中压制住的情绪此刻翻涌而起,但我没有退。一步都不。
“坏的是你的局。”我将剑抽出寸许,寒芒乍现,“你说我坏了事——那你便该告诉我,到底在图什么。”
他轻笑一声,竟似听到了什么荒唐言语。“图什么?”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缕幽蓝寒气自指缝间升腾而起,凝而不散,与我经脉中的寒毒同出一源。
我心头一震。
这不是冰魄散的气息,这是……更纯粹的东西。像是源头。
“你以为凤命是天定?”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几分讥诮,“太乙真人说你是凤命女,可你知道他是谁告诉他的吗?是我。二十年前,我让人放出谶语——‘凤栖南岭,火照寒渊’。为的就是等一个身负寒毒、又能活到今日的女子。”
我握紧了剑。
南疆巫师临死前的话突然浮现耳边:“我们为天子养蛊……”原来他们口中所谓的“天子”,不过是借名行事。真正的主使,一直站在这紫宸殿前,执棋天下。
“所以蛊母是你布下的?”我声音冷了下来。
“不只是蛊母。”他淡淡道,“冰魄司由我暗中扶持,地脉异动是我引动寒泉逆流,就连你体内的毒——也不是天生,而是我在你幼年试炼时,以秘法种入。”
我猛地抬头。
果然。那夜寒潭,并非考验,而是献祭。
“你为何要做这些?”我问。
“为何?”他眼神忽然变得幽远,“因为我本也该是帝王。先帝驾崩那年,本该继位的是我,而非如今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可群臣拥立幼主,将我贬为辅政。三十年隐忍,只为等今日——天地失衡,地脉将裂,唯有火命者可镇邪祟。而你,恰好是唯一能唤醒灵汐公主血脉共鸣的‘引子’。”
我明白了。
他们需要一场混乱。需要灵汐公主因救我而耗损元气,需要她在关键时刻无法压制地脉之火,从而引发大乱。届时京城动荡,百官失序,丞相便可挟势逼宫,以“安定社稷”之名,行篡位之实。
而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救命之人。
我是这场乱局的钥匙。
“可惜。”我冷笑,“你算错了。”
“哦?”他挑眉。
“你算准了我的出身,算准了我的命运,甚至算准我会去南疆、会破蛊阵、会回到京城。”我一步步向前,剑尖直指他心口,“可你没算准——我会查到底。”
他眸光微闪。
“你以为我为何能在寒毒发作时不死?为何能在蛊母操控下保持清醒?”我抬手按在胸口,银囊紧贴肌肤,“因为太乙真人教我的不只是《玄火诀》,还有识破谎言的眼睛。你说凤命是你编造的谶语,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是一场骗局,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他不语。
“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你在我身上种下寒毒,却不知我母亲临终前已将凤血封印于我命魂之中。”我低声,“你以为你在操控命运,其实——你只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
他脸色终于变了。
下一瞬,他掌中寒气暴涨,化作一道冰刃直劈而来。我横剑格挡,寒流撞上剑身,发出刺耳锐响。脚下金砖瞬间结霜,裂纹蔓延至三级台阶。我双膝微弯,硬生生扛下这一击,喉头一甜,却强行咽下。
“有趣。”他盯着我,眼中竟有几分欣赏,“难怪太乙真人肯为你倾囊相授,难怪天子愿给你一线生机。你确实……不该死在这里。”
“我也从未打算死。”我抹去唇角血痕,重新站直,“我只是来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钥匙。”
他冷笑:“你以为凭你一人,能阻我大计?”
“不是一人。”我缓缓举起左手,将腕间那道灼烫的疤痕暴露在月光下,“这伤,是寒潭所留;这痛,是你赐予。但它提醒我一件事——每一次你试图控制我,都会留下痕迹。而这一次,我要让你亲手点燃的火,烧到你自己身上。”
他神色骤冷。
“你以为封印了蛊母就万事大吉?”他忽然低声道,“你以为南疆只有一只蛊母?”
我心头一凛。
他还藏着后手。
“地脉之下,另有九枚子蛊,皆以你血脉为引,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吞噬火脉根基。”他缓缓逼近,“灵汐公主救不了任何人。而你——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我握剑的手微微发紧。
但他错了。
他以为我会怕。
可我早已不怕了。
自从在南疆斩断最后一根蛊丝,自从在金殿说出那句“非她不可”,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比如信。
比如义。
比如,不容践踏的底线。
我深吸一口气,运转《玄火诀》逆行经脉,强行激发体内残余寒毒,将其凝聚于右臂。刹那间,整条手臂泛起青白之色,血管如冰蛇游走。剧痛袭来,我咬牙支撑,剑锋随之覆上一层半透明寒霜。
“你说我体内的毒是你种下的。”我缓缓抬剑,指向他,“那正好——用你给的东西,斩你这个人。”
他眯起眼。
“你不怕反噬?”
“怕。”我坦然,“但更怕沉默。”
话音未落,我猛然踏地,身形疾冲而出。剑光如瀑,撕裂夜色。他挥掌迎击,寒流与剑气相撞,爆开一圈霜雾。我借力跃起,剑锋直取其咽喉。
他侧身避过,袖中滑出一截短杖,通体墨黑,顶端嵌着一颗幽蓝晶石。那气息……竟与我腕间疤痕共鸣。
那是寒核。
真正封存冰魄之力的容器。
他握住短杖的瞬间,四周温度骤降,檐角滴水成冰。我落地未稳,地面已蔓延出蛛网般的寒纹,直扑脚底。
我旋身欲退,左脚却被冻住。
他抬手,短杖指向我眉心。
“沈清辞,你很像一个人。”他忽然说,“像二十年前,死在我手里的那个女人——你母亲。”
我瞳孔一缩。
“她也这样看着我,说‘你不会得逞’。”他嘴角微扬,“然后,我让她亲眼看着丈夫和女儿中毒,再亲手把她推进寒潭。”
我浑身一震。
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她躺在榻上,面色青紫,却仍对我微笑。她说:“清辞,活下去,别回头。”
原来她不是病逝。
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怒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冲破理智。我五指深深掐入掌心,靠疼痛维持清醒。剑未坠,手未抖,眼神更未偏移。
“你说完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他点头。
“那轮到我了。”我缓缓举起剑,剑尖映着月光,也映着他冷漠的脸,“你说我母亲败给了你。可你忘了——她有个女儿。”
我猛然发力,震碎脚上寒冰,剑势如惊雷劈下。
他举杖格挡,两股寒气碰撞,激起一阵狂风。我趁机跃退三步,稳住身形,剑横胸前,气息虽乱,却不曾低头。
他站在原地,玄袍猎猎,嘴角仍挂着那抹冷笑。
但我知道,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剑尖垂落,一滴血顺着刃缘滑下,砸在结霜的地砖上,绽开一朵暗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