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斜切进来,落在桌角那本合着的速写本上。封面被摩挲得有些发毛,边角微微翘起,像是被人翻过很多遍。阿辞坐在床沿,西装扣子还没系,领带却已整齐打好了结。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袋——洗得发白,边角补了针脚,是我常用的买菜袋。
他把它拎起来,指尖捏着提绳,动作认真得像在接一份机密文件。
“今天去买菜。”他说。
我正往嘴里塞最后一口馒头,闻言差点呛住。“你认真的?”
“嗯。”他点头,“烟火节那天你说要教我挑西红柿。”
我笑了。昨天还站在人群里替我拉围巾的男人,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去菜市场。这转变来得太突然,却又让人心里发软。我没多问,只是换了鞋,和他一起下了楼。
巷口的小摊已经开始摆货。白菜堆在三轮车上,沾着露水,青翠得能掐出水来。卖菜的是个中年女人,围裙上全是泥点,袖子挽到胳膊肘,正一捆捆地码着葱。她看见我们走近,抬头扫了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又落回阿辞身上。
“要点啥?”她问。
阿辞没答,而是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界面,对着那堆白菜开始敲数字。“根据今日早间批发报价,”他语调平稳,“您这白菜进价约每斤一点二元,损耗率按百分之五估算,合理售价不应超过两块五。”
女人愣了下,随即笑出声来。“小伙子,你是来买菜还是来做审计?”
我没忍住,偏头咬住嘴唇。阿辞却一脸严肃,眉头微皱,似乎觉得对方逻辑出了问题。他甚至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便签纸,准备写下什么公式。
“走吧。”我伸手拽他手腕。
他顿了一下,关掉计算器,顺从地跟着我转身。就在脚步挪开的瞬间,我眼角余光瞥见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张钞票卷成细条,轻轻塞进了她装零钱的竹筐。
女人低头看见,手停在半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傍晚,我送完最后一单回来,刚拐进楼道,就看见门口放着一捆大白菜,用红绳扎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香菇和一把小葱。最上面压着一张泛黄的便签纸,字迹歪歪扭扭:
“教教您家先生,怎么做人。”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忽然笑出声。推开门时,阿辞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那本破旧的《洗衣机说明书》,眉头紧锁,仿佛在破解某种高深密码。
我把字条递过去。
他接过,看了很久,耳尖慢慢泛红。屋里的灯亮着,照在他侧脸上,映出一丝少见的窘迫。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不是瞧不起她。”他低声说。
“她知道。”我坐到他身边,声音轻了些,“但她更希望你知道,砍价不是算账,是笑脸,是寒暄,是‘阿姨今天气色不错’这种废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那……下次我试试说‘您这菜真新鲜’?”
“可以。”我笑着点头,“但别加‘符合有机种植标准’。”
他嘴角动了动,终于也笑了。那笑容很浅,却让我心头一松。
晚上吃饭时,他主动提出要洗碗。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笨拙地挤洗洁精,泡沫堆得太高,顺着碗边滑下来,沾了满手。他皱眉盯着泡沫,像在分析一场失控的化学反应。
“要不要我教你?”我说。
“不用。”他坚持,“我能掌握流程。”
我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等他擦干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时,我发现他把碗按大小排成了扇形,整齐得像展览品。
“其实不用这么规整。”我说。
“可这样效率最高。”
“生活不是讲效率的地方。”我靠过去一点,“有时候乱一点,反而舒服。”
他转头看我,眼神认真。“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舒服’的标准?”
我愣住,随即摇头。“没有标准。就是……你觉得安心,就不必非得按规矩来。”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记下了什么重要结论。
第三天早上,他又提起要去买菜。
这次我没拦他。我们一路走到摊前,卖菜的女人正在给黄瓜喷水。她抬头看见我们,没说话,只是把一捆小油菜往我们这边推了推。
阿辞站定,清了清嗓子。
“阿姨,”他说,“您这菜……看起来挺新鲜的。”
女人抬眼看他,嘴角抽了一下。
我屏住笑,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嗯。”她应了一声,继续喷水。
阿辞没走,也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几秒,他又开口:“昨天的白菜,煮汤很好喝。”
女人手一顿,回头看他。
“苏晚说,火候够了,味道才出来。”他补充道,“她说您种的菜,有太阳的味道。”
我猛地抬头看他。
女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行啊,小伙子,学得挺快。”她利落地称菜、装袋、收钱,临了还往袋子里多塞了两个番茄。“下次再来。”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那些话,是你昨晚背的?”
他没否认。“我查了资料,普通人买菜时常用这类表达。但我试了几次,总觉得语气不够自然。”
“你已经很好了。”我轻声说。
他侧头看我,眼里有种我熟悉的光——不是总裁俯视众生的那种冷静,而是阿辞在学会一件事后,那种带着点得意又不敢表现太多的神情。
回到家,他照例坐下看书。我收拾东西时,发现他在说明书的空白页上写了行小字:
“人情,非函数可拟合。”
笔迹工整,像是刻进去的。
我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没说话。窗外风起了,晾衣绳上的红围巾轻轻晃动,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晚上十点,闹钟响了。
他起身去洗手间洗脸,我拉开抽屉找充电线。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小盒子,掉出来几张二十元的票根——是烟火节那天的入场券。边缘裁得不齐,红色印章盖得歪斜。
我捡起来,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门在这时打开,阿辞走出来,看见我手里的票,脚步顿了一下。
“你还留着?”他问。
我点头。“夹在速写本里太显眼,怕被风吹走。”
他走过来,没拿走票,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我把它们重新叠好,放进盒子底层。
“明天,”他忽然说,“我想学怎么腌泡菜。”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冬天吃热饭配酸菜,是最暖的事。”他看着我,“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出你说的那种味道。”
我怔住了。
他不是在模仿谁,也不是在完成任务。他是真的想走进我的世界,用最笨的方式,一点点学。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重重拍了三下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