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厨房,背对着我,手里的水杯没放下。微波炉的提示音早就响过了,牛奶热好了,他也没动。
我就站在玄关那儿,外套没脱,钥匙还挂在手指上晃。刚才那一眼看得太清楚——他把用过的纸巾折了两下,塞进了西装内袋。那件西服他一直留着,深灰,袖口有暗纹,洗得发白了也不肯扔。我以为他是念旧,现在才明白,那是习惯。
一种根深蒂固、藏在骨头里的习惯。
我没出声,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里面原本空荡荡的,现在却堆满了不属于这个家的东西:一个不锈钢餐盒,盖子锃亮,边角刻着外文编号;一个金丝缠绕的眼镜盒,打开是空的,但内衬还留着淡淡的雪松味;还有一个红木小盒,印着陌生徽章,掀开后是一支没拆封的雪茄,烟身修长,像某种仪式用品。
我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摆在餐桌上。动作很轻,但每放一样,心里就沉一分。
阿辞听见动静转过身,看见桌上的东西愣了一下。他走过来,目光扫过那些物件,最后落在我脸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不止一次。”我说,“上周你在阳台抽烟,打火机是银的,按一下就弹出来,不是普通那种。还有你煮面时,会把食材分开放,像在称量什么重要配方。你以为我没注意?”
他没辩解,只是低头看着那堆东西,眼神变了,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究竟带来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我知道。”我声音不高,“但你每天穿这件西装,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它让你觉得‘正常’。你觉得只要穿着它,就能既待在这里,又不真正离开那边的世界。”
他抿了下唇,没说话。
我指着垃圾桶旁那个鼓起的垃圾袋:“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纸巾塞进西装口袋?我们楼下就有分类垃圾桶,你明明知道。这不是忘了,是本能——你的身体还记得你是谁,比脑子记得还牢。”
他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了下。
三秒后,他转身进了卧室。我听见柜门拉开的声音,然后是他脚步回来的节奏。他手里多了个黑色皮夹,边缘磨得有些毛,是他用了很久的那个。
他在餐桌旁坐下,抽出第一张卡。
霖氏集团VIp通道卡,银边烫金,背面印着专属编码。他双手捏住两端,用力一折,清脆一声,卡片断成两截。
第二张是私人会所终身会员卡,黑底金字,全球限量三百张。再折。
第三张是海外资产托管凭证,带芯片和防伪水印。他没犹豫,直接撕开,纸片从指缝间飘下来,落在桌面上。
一张接一张。银行黑卡、俱乐部邀请函、医疗优先权卡、家族信托备案卡……所有能证明“顾晏辞”身份的东西,全被他亲手拆解。到最后,连皮夹本身也被他撕开,金属扣崩飞,皮革裂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整个过程,屋里只有纸片断裂的声音。单调,清晰,像在剪断一根根看不见的线。
他低着头,十指摊开撑在桌面上,指尖沾着碎纸屑,微微发颤。不是激动,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我看着他,喉咙有点干。
这些卡,随便一张都能换普通人十年收入。他不是不知道价值。可他还是毁了它们,当着我的面,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丝迟疑。
这才是最难的——不是说爱,而是亲手毁掉曾经定义自己的东西。
我起身去收拾碎片,走到垃圾桶前顿了顿。最终没倒掉,而是翻出一张旧报纸,把所有碎片包起来,扎好,放进鞋柜最底层。
转身时,他仍坐在那儿,目光落在空了的桌面。
“你还留着什么?”我问。
他抬眼,“什么?”
“除了这些卡,还有什么属于那边的东西,是你舍不得扔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走向衣柜。从最里层掏出一个牛皮文件袋,封口贴着火漆印,已经裂了。他把它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助理最后一次送来的资料。”他说,“包括公司股权结构、名下房产清单、家族基金会章程……还有我的体检报告。”
我翻开看了一眼,第一页就是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总资产估值那栏写着天文数字。
“为什么不嫁给我?”
“怕你看完就赶我走。”他直视我,“也怕我自己……看到这些,会忍不住回去。”
我合上袋子,问他:“现在呢?”
“现在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只靠失忆才留下。”他声音低了些,“我是清醒地选了你,也清醒地放弃了那些。”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没躲,也没再说更多。
最后我转身去了冰箱,拿出两个鸡蛋,磕进锅里。油有点热了,蛋清边缘立刻卷起焦黄的花边,香气慢慢升腾。
他默默走过来,蹲在灶台边,伸手调小了火。动作很自然,像做过千百遍。
“明天不用送外卖。”他说。
“为什么?”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菜市场。”他抬头看我,“你说过想买那种本地小贩卖的嫩豆腐,三块钱一块,要趁早去抢。我想试试能不能排到前面。”
我愣了下,差点笑出来,“就这?”
“嗯。”他点头,“还有你想吃的青团,早点铺子七点就收摊。我想吃你做的,但得先学会排队。”
我看着他蹲在那儿的样子,领带松了,袖口卷到手肘,衬衫蹭了点油渍。完全不像什么总裁,倒像个刚学做饭的笨拙男人。
“你以前排过队吗?”我问。
“没有。”他说,“但我现在知道了,等一碗豆浆的时间,比开一场董事会还难熬。”
我笑了,轻轻踢了下他小腿,“那你就好好练着。”
他低头,嘴角也扬了扬,没说话。
锅里的蛋煎好了,我盛出来,一人一个。他端着盘子坐到餐桌边,筷子夹了半块蛋放我碗里。
“不够。”我说,“我要整块。”
他顿了下,又夹了一整块过来。
“这才对。”我咬了一口,蛋黄流出来,烫得眯了眼。
他赶紧递来水杯。
我们吃完,谁都没提那些卡片,也没说未来。不需要。
他起身收拾碗筷,我坐在原位,看着窗外夜色。楼下的充电车还在滴滴响,楼上小孩跑来跑去,隔壁夫妻拌嘴的声音隐约传来。
这一切吵闹又真实。
他洗完碗回来,站在我身后,手搭上我椅背,下巴轻轻抵了一下我的发顶。
很轻的一碰,像确认我在。
我仰头看他,“以后别把垃圾塞口袋了。”
“嗯。”
“还有,西装……要么换掉,要么烧了。”
他停顿一秒,“我明早去捐了。”
“不是必须今天?”
“不想在你面前再穿它。”他说,“穿上它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挺直背,说话压低声音,连呼吸都像在计算节奏。我不想那样活着了。”
我转过身,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你现在是谁?”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是那个每天早上被你骂‘盐又放多了’的人。”他说,“是那个护手霜被你涂到他嘴上也不躲的人。是那个……愿意为一块三的豆腐排半小时队的人。”
我看着他,心跳慢了一拍。
他伸手,拇指擦过我嘴角一点蛋黄渍,动作很轻。
“我是你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