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还在床边,斜斜地铺了一道。我睁着眼,手伸进衣领,摸到那张名片,边角有点毛,但还在。我把它抽出来,捏在指尖,纸面已经不平整,像是被体温焐过太多遍。
我坐起来,手机屏幕亮了。相册滑到最底,点开那段视频。画面晃,声音闷,是我那天在后台等妹妹时哼的歌。我以前听这段,只觉得声音还算稳,现在却一个音一个字地抠。副歌上来的时候,我停了,倒回去,再放。气息是平的,可是不是因为没用力?高音没破,可也没亮起来。我反复听那句转音,越听越觉得只是运气好,碰巧没跑调。
我关掉视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你真以为自己行?
我妈说六岁发烧还唱准调,这话本来是暖的,现在却压得我胸口发闷。如果真有天赋,为什么二十年没人听出来?如果真值得被看见,为什么连自己都从来没敢往舞台上想?我拉开床头抽屉,翻到一张旧纸,泛黄,折过好几次。校园歌唱比赛淘汰通知。上面写着:“音色尚可,缺乏专业基础。”我盯着那行字,突然笑了一下。原来我一直知道我不行,只是现在有人说了反话,我就开始信了。
我下床,走到窗前。楼下那辆快递车停在老位置,车灯在夜里反着一点光,像只闭着的眼睛。我看着它,想起昨天送件时绕路的那几分钟。我本可以不经过诚艺大厦,可我还是去了。不是为了见关毅,是为了看那栋楼。我想知道,如果我不在那里,我能去哪儿?
可现在我想的是,如果我在那里,我能待多久?
我回到桌前,把名片放在台灯下。烫金的字在光里有点反光,我用手指压住一角,慢慢滑过“关毅”两个字。他是诚艺的制作总监,听过多少专业歌手的声音?我那段视频,画质糊,录音杂,他真的会被这个打动?还是那天在桥洞,我只是个新鲜的意外,他随口说了一句,结果我当真了?
我把名片翻过来,背面空着。我想起他说“你不是在唱歌,是在呼吸音乐”。那时候我觉得他是懂的。可现在想,他是不是只是想挖人,才说得好听?我一个快递员,连声乐课都没上过,站上去就是笑话。万一试唱那天,我一开口就跑调,评委皱眉,工作人员低头笑,关毅站在角落,眼神冷下来——我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我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拉开最下层。工装裤叠得整整齐齐,袖口那截线头还在。我摸了摸口袋,上次送件时客户塞的糖还在,没拆。我拿出来,糖纸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我剥开,塞进嘴里。甜得发腻,我咬碎了,咽下去。
我坐回床边,掏出手机,又点开视频。这次我闭着眼听。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可我听不出天籁,只听出一个普通女孩在无聊时哼歌。没有技巧,没有训练,没有背景。我爸妈是卡车司机和摆摊的,家里连钢琴都没有。我练歌的地方是浴室,回音大,听着像唱得好。我比赛的经验是小学文艺汇演,台下全是同学,没人认真听。我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进诚艺?凭什么觉得关毅的眼光不会错?
可我又想起那天在观众席,我哼歌的时候,没人叫我闭嘴。相反,有人回头看我,有人点头,有人轻轻跟着打拍子。关毅走过来,第一句话不是“你唱得不错”,是“你不该埋在快递车里”。他不是夸我,是心疼。
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心疼不代表我行。他可能只是同情一个被生活压着的女孩,想给她个机会。可机会不是实力。我要的不是施舍,是站上去,不被人笑,不连累他。
我翻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把名片挪到角落。离我远一点。我不想让它贴着心跳,不想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它。我把它反扣在台灯旁边,纸角翘着,像在反抗。
我坐回床,闭眼。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声音,我的,别人的,关毅的。他说“我等你,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可冲动和坚持,有时候只差一个试唱的结果。我要是不行,他等多久都没用。
我翻了个身,脸朝下,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在里面,我轻轻哼了一句。还是那首歌。气息稳,音准在,尾音收得干净。我停下来,耳朵还嗡嗡的。这声音是真的,不是幻觉。可它到底值不值得被放大,被放到舞台上,被人评头论足?
我不是不想去。我是怕去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属于那里。
我伸手摸向胸口,空的。名片不在那里了。我起身,走过去,把它拿起来。纸面有点温,像是被灯烤过。我捏着它,走到窗前,打开窗。夜风吹来,有点凉。我举起名片,想让它飘下去。可我没松手。
楼下那辆快递车静静停着,像在等我明天去骑它。我看着它,忽然想,如果我不去,明天一切照旧。派单,送件,吃饭,睡觉。没人问我梦想,没人提音乐,没人说我可以。我也不会摔,不会丢脸,不会让关毅失望。可我也不会知道,如果我试了,会不会真的行。
我把窗关上,转身,把名片放回抽屉。最底层,压在那张淘汰通知下面。我关上抽屉,坐回床边,脱了外套,躺下。没拉窗帘,月光还是照进来,落在鞋柜上那双工装鞋上。一直倒了,我没扶。
我闭眼,呼吸放慢。可脑子里还在转。我到底是谁?是那个在后台哼歌的女孩,还是那个在晨会上被站长点名批评的快递员?是爸妈嘴里的“嗓子天生的”,还是比赛评委笔下的“缺乏专业基础”?
我翻了个身,手搭在床沿。指尖碰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我把它翻过去,不让光刺眼。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
“如果我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