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赏花宴仿佛一个被悄然撬动的闸门,起初只是细小的水流渗出,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以无可阻挡之势漫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关于三皇子萧景珩与那对大白鹅的“轶事”,已不再是局限于某个圈子的秘闻,而是彻底发酵成了一桩全民参与的狂欢盛宴。
这股风,最先是在最高雅的场所刮起的。
某位翰林学士家的诗会上,才子们挥毫泼墨间隙,一位与谢景宸相熟的纨绔子弟“噗嗤”一笑,用扇子掩着嘴,对身旁人道:“昨日听景宸兄说起一桩趣闻,真是令人绝倒……你道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竟也有那般可爱的弱点……”几句低语,引来周围几人会心的、压抑的低笑。才子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共享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连带着看彼此的诗作都多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很快,这风就钻进了后宅妇人们的赏花茶会。
“姐姐可听说了?就是永嘉郡主府上那档子事儿……”一位夫人以团扇半掩面,声音压得极低,眼底却闪烁着兴奋的光彩,“都说三殿下当时脸都白了,连连后退呢!啧啧,真是想不到……”
“可不是嘛!听我家小子说,是因为小时候在御花园被一只特别凶的鹅追过,摔得可惨了,玉佩都磕坏了!”另一位立刻补充细节,仿佛亲眼所见。
“呀!还有这等事?我还以为是……”有人目光暧昧地扫过在场一位与白若薇交好的小姐,将“因爱生恨”的版本咽了回去,转而笑道,“不过说起来,白家妹妹那日似乎也在场呢?”
被点到的这位小姐脸色微僵,强笑着岔开话题,心中却暗恨这流言没完没了。她们不再需要证据,那些生动得过分、又恰好能满足某种窥私欲和调侃贵人心理的细节,本身就成了“证据”。
而这股风,最强劲的,是刮在了市井之间。
茶馆酒楼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不再只讲前朝旧事和才子佳人,新编的段子粉墨登场。
“各位看官,今日咱不说那八百年前的英雄好汉,单表一表这京城近日一桩奇闻!话说这京城里头,有位了不得的贵人,真真是身份尊贵,文武双全!可偏偏呐,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位贵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那——项长额凸、声若洪钟的——大白鹅!”
“噗——”
“哈哈哈!”
台下顿时爆发出心领神会的哄笑。虽未点名,但“项长额凸”、“声若洪钟”的形容,配上说书先生挤眉弄眼的表情,谁还不知道说的是谁?
“只见那大白鹅,曲项向天歌,双翅一扑棱,端的是威风凛凛,好似那常山赵子龙再世!再看咱们这位贵人,哎呦喂,那是脸色骤变,脚下踉跄,恨不得立时生出翅膀来飞了去!真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不,被鹅欺!”
满堂喝彩,笑声震天。掌柜的眯着眼笑,这几日的茶钱酒钱可是比往日多出三成不止!
就连勾栏瓦舍,姑娘们弹唱的小曲里,也悄然添了新词。
“……郎君啊郎君莫威风,可见那九天龙孙也怕鹅公?任你权势滔天金银重,见了那嘎嘎叫的也心忡忡……”婉转的吴侬软语,唱着促狭的歌词,引得寻欢客们哈哈大笑,纷纷打赏。
版本在流传中越发离奇荒诞。
有板有眼派坚持“金毛狮头鹅后裔追啄御花园,磕裂御赐玉佩说”。
情感丰富派推崇“见鹅思人,心痛避让”的凄美爱情故事。
市井创新派则发展出了“鹅大将转世专克紫微星”的玄幻版本,以及各种粗俗不堪、极尽夸张的打油诗和顺口溜,在街头巷尾、赌坊澡堂里广为传唱。
几个顽童不知从何处学来,拍着手满街乱跑地唱:“大白鹅,嘎嘎嘎,皇子见了也怕怕!金毛脖,铁钩嘴,追得殿下跳下水!”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殷芊芊那“初级造谣精通”的被动技能,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她并未刻意去做太多,只是偶尔通过玉漱或几个不起眼的婆子,“无意”间将一些听起来更“真实”、细节更“丰富”的版本散播出去。这些版本总是能最快地被人们接受并再次传播,如同病毒般复制蔓延。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些经由她这边 subtly 加工过的谣言,似乎比别的版本“活”得更久,传得更远。
谢景宸则在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他时而“懊悔”自己酒后失言,恳求兄弟们“千万保密”;时而又在赌坊输钱后,骂骂咧咧地拍桌子:“娘的!今日手气背得像是撞了邪!比那日瞧见三殿下被鹅撵还倒霉!”引得周围人哄笑不止,同时也将谣言更深地烙印下去。他享受着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快感,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敌人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被拉下神坛。
将军府和镇国公府的门房,近日收到的拜帖和邀约都莫名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打探消息、或是想与“谣言中心”人物攀扯关系看好戏的。殷芊芊一律称病不出。谢景宸则照样赴约,却在酒桌上插科打诨,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丝毫错处,反而坐实了他“无心泄密”的形象。
白若薇暗中推动的“因爱生恨”版本,起初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让部分人将目光聚焦于殷芊芊的“痴怨”。但随着谣言越发夸张和深入人心,尤其是那些细节详实的“童年阴影”版本,其说服力远远超过了单薄的“因爱生恨”。“因爱生恨”或许能解释起源,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殿下“偏偏”怕鹅,还怕得如此“具体”。渐渐地,人们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殿下本人那“可爱的弱点”上,甚至开始挖掘更多“相关证据”,比如某年秋猎殿下似乎绕开了有野鹅栖息的湖区等等。
三皇子萧景珩的形象,就在这全民参与的、带着恶意的、猎奇的、调侃的狂欢中,被一点点涂抹上了一层难以擦去的、滑稽的底色。他依旧是尊贵的皇子,但人们提起他时,眼神里总会带上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的笑意。
这笑意,比任何恶毒的诅咒更让萧景珩如芒在背。
京城仿佛陷入了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宴会,宴席的主菜便是那道名为“三皇子怕鹅”的佳肴,人人都在品尝,人人都在议论,人人都在发笑。
而这宴会的两位隐形的操盘手,一个在深闺看似静坐,一个在酒肆放浪形骸,却都在享受着这仇敌被无形之刃凌迟的快感。
风暴已然酿成,只待那坐在风暴眼中心的人,做出最后的反应。笑谈之声愈炽,那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便愈显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