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她。”白宸指尖一顿,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轻叹一声,“五岁,来到隐月之前。”
啪!
这声叹息极轻,却让君浅凤手中折扇倏地掉在案几上。
他猛地坐直身子,眸中难掩诧异,“你说什么?”
隐月之中,关于白宸来到隐月之前的过往始终是个禁忌。除了绝刀之外,再无人知晓他都经历过什么。
白宸更是闭口不提。
他们只记得,当那个浑身浴血的孩童出现在隐月时,眼中翻涌的默然和杀意让久经沙场的老杀手都为之心惊,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凶兽,指甲缝里都渗着血,却不肯后退半步。
十年过去,当年的孩童早已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刀,可那双眼中的寒意,却隐藏在永远没波动的瞳孔里。
君浅凤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搭档,忽然意识到,此刻白宸摩挲刀片的手指,竟在微微颤抖。
……
十年前。
乾陵。
“唔…”
意识从混沌中浮起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
阳光穿过树隙,在地上织就一张流动的金网,细碎的光斑在女孩的红裙上跳跃。
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一袭红裙衬得肌肤如雪,手中捧着用油纸细心包裹的糕点。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中似有星光流转,妩媚而不失灵动,眉目含情,顾盼生辉。
“走开。”
男孩嘶哑的嗓音划破宁静。
他漆黑瞳孔周围布满血丝,像头负伤的困兽,残破的黑袍下露出嶙峋手腕,密密麻麻的鞭痕遍布在白皙的肌肤上,新伤叠着旧伤,结痂处又渗出血珠,好不骇人。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干涩嘶哑,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可怖,亦或许是周身的气息太过冷冽,少女惊得踉跄后退,跌坐在鸢尾丛中,蓝紫花瓣沾了满身。
男孩别过脸去。
他默默地垂下眼帘,咬咬牙,从破碎的黑袍里抽出满是伤痕的右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随即沉默地拭净掌心血污,再递向她,语气竟温柔下来,“起来吧。”
少女没有搭他的手,却把油纸包轻轻放在他掌心。
油纸传来微烫的温度。
男孩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收紧手指,“你家人呢?”
“我…”女孩眼底的光暗了暗,“没有家人。”
男孩指尖微微一颤。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用一种异常轻松的语气讨好似的笑道,“快回去吧,否则那位大人该着急了。”
这时,阴影里走出个中年男子,鹰隼般的目光在女孩颈间玉坠上逡巡。
男孩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他的视线。
“他们来接我了。”男孩揉揉女孩发顶,手腕处的伤口又裂开,他却笑得愈发灿烂,“回家路上要小心。”
女孩疑惑地望向男子,却在男孩温柔的目光中放下戒备。
“嗯!”她重重点头,转身时发梢扬起甜蜜的弧度,“哥哥再见!”
男子紫袍翻涌,毒蛇般的灵力钻入男孩经脉。
男孩咬破舌尖咽下血腥,声音却依旧清朗,“后会有期。”
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男孩才放任鲜血从唇角溢出。
他在中年人再次动手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别杀她,玉坠给你。”
中年人伸出来的手顿了顿,神色冷了下去,“你在耍我,她就是个普通人?”
男孩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要不要?”
“啪!”
耳光声惊起栖鸟。
“给你脸了?”男子掐住男孩的脖颈,“你个孽种,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玉坠呢?”
待两人的距离拉近,男孩突然笑了。
染血的刀片从指缝闪过,在空中划出新月般的弧光。
鲜血喷溅在鸢尾花上,蓝紫花瓣顿时化作妖异的绛红。
男孩用破碎的黑袍擦了擦藏在指缝里刀片上的血迹,神色间没有半分波动。
在他身后,中年人轰然倒下,双手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他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孩,张嘴发出呜呜声,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抱歉…”男孩拭去脸上血渍,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轻声呢喃。
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路边一丛丛蓝紫色的鸢尾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愈发鲜艳迷人。
那包梅花酥被他紧紧攥在怀里,油纸上的血迹,像极了一朵凋零的梅花。
……
“梅花酥?”
君浅凤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冰蓝色的眸子深处,暗潮翻涌,心疼如细针刺入心尖,难以言说。
一个不过五岁的幼童,竟能面无表情地一刀毙命一个成年人。
刀刃染血,稚嫩的手指却稳如磐石。
那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白宸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白玉酒盏,羊脂般的玉质映着烛火,在他指间流转着温润的光晕。
酒盏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杯底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房间内熏香袅袅,将他沉默的身影笼在一片朦胧之中,唯有那双幽深的漆黑眸子,倒映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暗潮涌动。
他只有用淡漠来伪装自己,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可这个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无情杀手,却永远忘不了幼时梅花酥的甜香,忘不了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
那抹温度穿透岁月风烟,成为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始终不肯熄灭的微光。
“你说,要是当年捡到你的人是我,会不会养出第二个折花公子呀。”
君浅凤的目光遥遥落在远处,像是穿过岁月长河,望着某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夜风拂过他鬓边碎发,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
白宸指尖微顿。
良久,他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轻得如同初雪落在枯枝上,“你不会捡到我。”
他垂眸,月光在眉骨投下一片阴影,“一个只对魔祖有价值,先天灵气不足一层的凡人,你不会对我伸手。”
君浅凤哑然。
是啊,现实便是如此。
否则他怎么会明知绝刀从始至终的利用之后,还无法对他产生半点恨意呢。
这世上最残忍的清醒,莫过于明知是剧毒,却仍要饮尽杯中残酒。
明知是算计,却还是在对方伸手时,心甘情愿地奉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