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紫禁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往日朱红翠绿的鲜活色彩都被这铺天盖地的白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肃杀而洁净的冷。太后薨逝带来的悲戚尚未完全散去,又逢年节,宫里的气氛便显得有些异样,少了往年的热闹,多了几分刻意维持的庄重与沉寂。
承乾宫的地龙烧得暖融融的,苏棠穿着一件家常的湖蓝色暗纹绫袄,未施粉黛,正坐在书案前,检查四阿哥弘历的功课。弘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身量又窜高了些,面容虽还带着少年的稚嫩,眼神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专注。
“这篇《谏太宗十思疏》的释义,理解得尚可,只是‘谦冲而自牧’一句,体会还不够深。”苏棠用指尖点了点纸面,声音平和,“位居人上者,越是权重,越需懂得收敛锋芒,涵养心性,并非示弱,而是为了行得更稳,更远。你需细细体会。”
弘历恭敬地应道:“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定当反复研读,用心体会。”他顿了顿,略带些犹豫地问,“母妃,近日听闻……皇阿玛常去永寿宫听徐姑娘抚琴?”
苏棠抬眼看了看他,少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放下手中的功课,语气淡然:“永寿宫熹贵妃心情郁结,徐姑娘琴艺不俗,能聊作排解,皇上多去坐坐,也是人之常情。”她并不避讳这个话题,反而借此引导,“弘历,你需记住,在这宫中,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重要的是,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自身需立得稳。你的根基,在圣贤书里,在骑射场上,在……为君之道的体悟中,而不在其他。”
弘历似懂非懂,但见苏棠神色郑重,便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定不负母妃期望,勤学不辍。”
“去吧,今日的骑射课莫要耽误了。”苏棠温和地挥了挥手。
看着弘历退下的背影,苏棠轻轻吁了口气。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点就透,是个可造之材。将更多精力放在他身上,远比去计较永寿宫多了个会弹琴的表小姐来得要紧。皇帝的恩宠如流水,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唯有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比如一个精心培养、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才是真正的倚仗。
景泰端了热牛乳进来,低声道:“娘娘,永寿宫那位徐姑娘,听说规矩学得极好,平日除了抚琴,便是抄写佛经,安静得像个影子。倒是……倒是浣碧姑娘,前儿和内务府的人为了份例的事儿,言语间厉害得很。”
苏棠接过牛乳,慢慢喝着。“影子?”她唇角微勾,“越是安静的影子,有时候,越能成事。至于浣碧……”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甄嬛身边这个心比天高的丫鬟,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如今永寿宫多了个需要抬举的“表小姐”,浣碧心里那点不甘和嫉妒,怕是快要压不住了吧。这倒是个可以留意的点。
日子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下一天天滑过。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宫道上的积雪被宫人及时清扫,却总也扫不尽那彻骨的寒意。
这日午后,苏棠小憩刚醒,正拥着毯子坐在窗下看书,忽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顺着风飘飘渺渺地传来。琴音淙淙,技法娴熟,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清冷孤高,倒也应景。只是那琴声里,似乎总少了些许梅花凌霜傲雪的筋骨,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惹人怜爱的柔婉。
是永寿宫的方向。看来这位徐姑娘,并非真的甘于只做一个“影子”。苏棠放下书,静静听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争宠的手段,无非那些,看多了,也就乏了。
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安陵容如今在坐月子,心思却未必能完全静下来。安比槐的案子还悬着,虽说因为公主的降生暂时搁置,但皇帝迟迟没有发落,这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果然,没过两日,安陵容便趁着苏棠去探望小公主时,屏退左右,拉着她的衣袖,未语泪先流:“姐姐,父亲他……皇上至今未有明旨,我这心里,日夜难安……公主还这样小,万一……”她不敢再说下去,眼中满是惶恐。
苏棠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皇上既然因公主降生暂缓处置,便是留了余地。如今国丧期间,又逢年节,前朝事多,皇上想必是暂且搁置,并非忘了。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照顾好公主。只有你们母女平安,你在皇上心中才有分量,你父亲的事,才更有转圜的可能。急是急不来的。”
安陵容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关心则乱。她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也知道不该着急,可……罢了,一切都仰仗姐姐替我周旋了。”
“放心,你我姐妹,自当互相扶持。”苏棠温言道,心里却明镜似的。安比槐的生死,关键不在她如何周旋,而在于皇帝何时想起,以及想起时的心情。而皇帝的心情,如今看来,颇受永寿宫那淙淙琴音的影响。
又过了几日,皇帝在皇后宫中用晚膳,苏棠协理六宫,也在旁陪着回话。席间,皇帝似乎心情不错,竟主动提起了徐玉茹:“……甄氏那个远房表亲,性子倒是沉静,琴也弹得颇有几分灵气,难得是不骄不躁。”
皇后微笑着应和:“是啊,臣妾也见过两次,是个知礼守矩的好孩子。有她陪着熹贵妃说说话,弹弹琴,也能宽慰几分。”
皇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中的一丝满意却未逃过苏棠的眼睛。
回到承乾宫,苏棠坐在灯下,细细思量。皇帝对徐玉茹的欣赏,似乎更多是源于她身上那种能让他联想到纯元皇后的“灵气”与“沉静”,这是一种对过往美好幻影的追寻。甄嬛这一步,走得确实精准。用一个低眉顺眼、易于掌控的“影子”,来巩固日渐流逝的圣心,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玉娆带来的负面影响。
只是,这“影子”真的甘心永远做个影子吗?还有浣碧……苏棠想起景泰打听到的,浣碧近日对徐玉茹身边宫女隐隐的排挤,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永寿宫内部的暗涌,恐怕比外界看到的要激烈得多。
她铺开纸,提笔蘸墨,却并非要写什么奏报或计划,只是随意地临摹着一本帖。字迹端正沉稳,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徐玉茹入宫,是甄嬛的反击,但她苏棠,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事事争先的瓜尔佳贵人了。她有皇后同盟,有安陵容(尽管动机复杂)和沈眉庄的依附,更有弘历这个未来的希望。
眼下,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才是上策。让永寿宫自己先闹去吧。她只需要确保,自己手中的网,织得足够结实,足够在风浪来袭时,网住她想保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