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文远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并未如某些人预想的那般雷厉风行,他显得极有耐心。每日准时升堂理事,听取汇报,批阅文书,对属下官员言语温和,甚至对孔方那明显敷衍的账目解释,也并未当场发作,只是要求“限期厘清”。这副作态,落在赵谦、孔方等人眼中,更像是个初来乍到、不敢轻易得罪地头蛇的“软柿子”,几人暗中交换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轻视。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正通过不同的渠道,悄然汇聚。
苏玲珑充分发挥了她的特长,几日功夫,便通过杭州城内的三教九流,摸到了一些线索。她发现,有几家规模不大、但口碑尚可的海商,近半年来生意明显萎缩,似乎受到了不公正的排挤和压榨。其中一家姓王的商人,曾因不满抽解比例与市舶司吏员发生过争执,不久后便有一船货物在港口被以“夹带违禁”为由扣留,损失惨重,几乎破产。
“姐夫,我接触了王家铺子的一个老伙计,他偷偷告诉我,当时扣货的吏员是奉了孔税务手下人的指令,所谓的‘违禁品’,根本是后来栽赃进去的!”玲珑压低声音,眼中闪着愤慨的光,“就因为王家不肯接受孔方私下提出的‘加抽’条件!”
与此同时,常五那边也有收获。他借着护卫提举、巡查港口的名义,与一些底层的老吏、库丁攀谈。这些人在衙门中地位卑微,常年受上官盘剥,心中早有怨气,只是敢怒不敢言。几碗酒下肚,常五又许以重利和“提举大人欲整顿积弊,定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暗示,终于有人松了口。
一名看守旧档库的老吏,在确认常五身份后,趁着夜色,偷偷塞给他几本边缘磨损、明显被隐藏起来的旧账册。
“大人,这是三年前,孔税务刚上任时,小人私下誊抄的底账……与后来报上去的,对不上数啊!”老吏声音颤抖,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里面……里面记录了当时几笔大宗番货的真实抽解数目,还有……还有孔税务与几家商行私下约定的‘折色’(以次充好,侵吞差价)记录!”
这两条线索,如同两把钥匙,指向了同一个锁孔——都税务孔方!
文远在灯下仔细翻阅着那几本旧账册,与目前衙门里那本糊涂账稍加对照,孔方贪墨的手段便昭然若揭:虚报损耗、压低估价、私改抽解比例、与奸商勾结折色……手段繁多,触目惊心。仅凭这三年前的旧账,就足以定孔方一个监守自盗的重罪!
“时机差不多了。”文远合上账册,眼中寒光一闪。孔方是蔡京安排在杭州市舶司的钱袋子,也是这潭死水中最肥硕、最嚣张的一条鱼。拿他开刀,既能立威,也能敲山震虎,更能借此机会,将市舶司的账目彻底清理一遍!
“玲珑,你想办法,让那个王姓商人来见我,但要隐秘,不能打草惊蛇。”文远吩咐道,“常五叔,保护好那位老吏和他的家人。另外,让我们的人准备好,随时听候调遣。”
然而,就在文远准备对孔方动手的前夜,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提举公廨的侧门。
来者是杭州知府衙门的一名书办,态度恭敬地递上一份帖子。“慕容大人,我家大人明日于府中设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特命小人前来送上请柬,万望大人赏光。”
杭州知府?文远心中一动。这位知府并非蔡京嫡系,但在杭州官场经营多年,是个典型的滑不留手的官场老吏,一向秉持中立,谁也不得罪。此刻突然设宴,意欲何为?
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蔡京那边通过他递话?亦或是,他想借此机会,探探自己这个新提举的底细?
文远略一沉吟,便接过请柬,温和笑道:“有劳了。请回复知府大人,文远必定准时赴宴。”
送走书办,文远看着手中精致的请柬,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这杭州的水,果然深得很。明日的宴会,恐怕也是一场鸿门宴。
正好,他也想会一会这位杭州的父母官。
次日,华灯初上,文远只带了常五一人,前往知府衙门后宅。
宴会设在一处临水的花厅,布置雅致,丝竹悠扬。除了杭州知府周永年,在座的还有通判、转运司的几位官员,以及……几位本地的豪商巨贾,其中赫然包括了与孔方往来密切的“隆昌号”东主。
周知府年约五旬,面容和善,言谈风趣,对文远极为热情,仿佛真心为他接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融洽。
“慕容大人年少有为,深得圣心,未来不可限量啊!”周知府举杯笑道,“这杭州市舶司,以往确是有些积弊,还望大人多多费心,整饬纲纪,也好让我等地方官,沾沾光嘛!”他这话说得圆滑,既点了市舶司的问题,又把责任推给了前任,自己摘得干净。
文远含笑应酬:“知府大人过誉了。文远初来,诸事还需仰仗各位大人提点。整饬积弊,乃分内之事,定当尽力而为。”
这时,那位隆昌号的陈东主笑着插话道:“慕容大人新官上任,想必对市舶事务已有章程?不知对我等商民,可有新的规矩要示下?”他这话带着试探,也隐隐有施压之意。
文远看了他一眼,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规矩嘛,自然是依朝廷法度行事。公平抽解,严禁夹带,杜绝私相授受。只要守法经营,童叟无欺,市舶司自然保障诸位商路畅通。可若有人想钻营取巧,损公肥私……”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位官员和商人,微微一笑,“那就休怪本官,按律办事了。”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态度,也暗含警告。花厅内的气氛顿时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周知府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那陈东主干笑两声,不再言语。
宴会后半程,便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度过。
离开知府衙门,回到公廨,常五忍不住道:“姑爷,那周知府摆明了是和稀泥,那些商人也没安好心!”
文远淡淡道:“无妨。他们试探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经过今晚,他们应该明白,我这个提举,不是来和他们同流合污的。”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几本旧账册和王姓商人暗中递来的诉状,眼神坚定。
“准备一下,明日,升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