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犁开碧波,满载着黑风屿奇迹的紫红果实,稳稳停靠在福州码头。
那几大船扎着红绸、散发着泥土与生命气息的番薯种块甫一卸下,便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
清云商行的伙计们训练有素,小心搬运,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穗安并未耽搁,直接命人将最大、品相最好的几篓番薯种块装上马车,随她一同驶往通判府邸。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她的心却异常平静,只余下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期许。
通判府的后院,郑淮正俯身在一幅摊开的闽地舆图上,眉头紧锁,手指在那些代表贫瘠山区的阴影上反复描摹,仿佛要从中榨出几分地力来。
听到通传,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未散的凝重,却在看清穗安身后那几篓奇特的块茎时,化作了纯粹的疑惑。
“穗安?这是……”他直起身,目光被那些紫红色的、沾着新鲜黑土、形态饱满甚至有些憨态可掬的块茎牢牢吸引。
穗安脸上绽开明朗的笑容,如同拨云见日。她上前一步,指着那堆番薯,声音清亮而笃定:“郑兄,你前日忧心山地贫瘠,肥力不足。肥,我给了你方子。这粮种,便是解你心头另一块巨石的关键!”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近乎宣告的郑重,“此物名‘番薯’,耐旱、耐瘠,不挑地!亩产——可达千斤以上!”
“什么?”郑淮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堆不起眼的块茎,仿佛要穿透表皮看清内里是否真蕴藏着惊天的秘密。
“千……千斤?穗安,此话当真?这……这岂非天方夜谭?” 他素来沉稳的声音此刻竟带上了颤音。作为深耕农事的通判,他太清楚福建山地那可怜的亩产了!千斤?这简直是颠覆认知的神话!
“千真万确!”穗安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此乃妈祖娘娘恩赐!”
她特意加重了“妈祖娘娘”四个字,“娘娘怜悯闽地山民艰辛,感念郑兄你为民奔波之苦,特赐此海外高产神种,解我八闽粮荒之忧!”
“妈祖娘娘!”郑淮浑身剧震,所有的疑惑瞬间被巨大的虔诚与狂喜淹没。他猛地转身,朝着湄洲岛的方向,整肃衣冠,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下官郑淮,代八闽山野困苦黎庶,叩谢妈祖娘娘天恩!娘娘慈悲,泽被苍生,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他直起身时,眼眶竟已微微泛红,那是看到了万千生民摆脱饥饿阴影的希望之光。
他激动地几步跨到箩筐前,不顾泥土脏污,亲手捧起一颗沉甸甸、还带着海风湿润气息的番薯,手指甚至有些颤抖地摩挲着它粗糙的外皮,如同抚摸无上珍宝。
他转向穗安,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对神恩的无限崇敬,有对眼前女子深深的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震撼的认同。
“穗安……”郑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挚与柔软,“认识你,真是郑淮三生有幸!不,是这八闽苍生之福!”
他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清丽沉静的外表,看清那胸怀中容纳的究竟是怎样的智慧与力量。
“我刚忧山民无肥少粮,你便送来《堆肥诸法》,字字珠玑,解我燃眉!言犹在耳,今日你又携妈祖娘娘所赐之神种踏浪而归,解我心头磐石之重!这……这岂是人力所能及?此乃天意!是妈祖娘娘借你之手,福泽八闽!”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翻腾的心绪,郑重道:“此等神物,必当妥善推广!穗安,你有何打算?郑淮定当全力配合,万死不辞!”
穗安迎着他炽热而崇敬的目光,心中亦是一暖。她收敛心神,正色道:“我已安排清云工坊加紧印制《番薯种植养护简册》,随粮种一同发放。此物推广,首重示范。
郑兄,你需尽快挑选几处信得过的、最是贫瘠的山乡,由你亲自督阵,选派得力人手,严格按照册法试种。成功与否,系于你一身,这千斤重担,便是你为妈祖娘娘、为八闽百姓立下的背书。”
“好!”郑淮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为生民立命的熊熊火焰,“郑某责无旁贷,必亲赴山乡,看着这神种落地生根。若真如你所言亩产千斤,郑淮之名,甘为基石,为妈祖娘娘神迹,为清云济世之功,背书到底!”
他顿了顿,看着穗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那你呢?此等祥瑞,朝廷……”
“这正是我要说的。”穗安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我已挑选了品相最佳的一批,将随此次福州进献祥瑞的队伍一同北上,呈献御前。此乃妈祖娘娘赐福大宋之吉兆,亦是我八闽感念天恩、仓廪渐丰之实证,唯有直达天听,方能最快惠及天下苍生。”
郑淮闻言,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妙!此策大善!由福州府衙与清云共献祥瑞,名正言顺。穗安,你思虑之周,谋划之远,淮唯有叹服。”
他心中激荡,那句“认识你是三生有幸”几乎又要脱口而出,最终化作一声深沉而饱含敬意的叹息,“我大宋有道长这般人物,实乃苍生之福!”
数日后,福州官衙正堂。
知州张瀚端坐案后,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惯常的疏离。
穗安一身素净道袍,风姿清朗,立于堂下,从容禀报着北上进献祥瑞的准备事宜。
“……番薯祥瑞已妥善装箱,随行护卫、通关文书皆已齐备,不日便可随贡船启程。”穗安声音清越,条理分明。
张瀚闻言,只是从公文堆里微微抬了下眼皮,目光在穗安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手中的卷宗,淡淡“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此事你与郑通判操办即可。进京路途遥远,道长一路珍重。”
话语客气,却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眼看要高升了,这两人又搞幺蛾子,不要拖累了自己。
他对番薯的神异,对妈祖的恩典,似乎并无多少兴趣,更谈不上郑淮那般的激动与热忱。
穗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心中波澜不惊,只依礼拱手:“谢大人挂怀,贫道告退。”
她转身离开官衙,步履从容。刚出大门,便见郑淮的身影等候在石阶旁的树荫下。他显然刚从某个县乡赶回,官袍下摆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星,额角带着薄汗,气息微促。
“穗安!”郑淮迎上前,眼中是真切的关切,“都打点妥当了?”
“一切就绪。”穗安颔首。
郑淮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千言万语似乎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京都水深,龙蛇混杂。觐见天颜,务必谨慎。这祥瑞终究是妈祖娘娘所赐,是我八闽民心所系,亦是你之心血所凝。”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无论结果如何,平安归来。福州……闽地……需要你。”
他的目光深沉,那里面蕴含的已远超同僚之谊,更有一种难言的信任与倚重。
“放心。”穗安回以他一个安定的眼神,“此去,为苍生计,亦为八闽谋。定不负所托。”
她拱手一礼,“郑兄,山乡试种,劳烦了。保重!”
“保重!”郑淮亦郑重还礼。
穗安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码头。那里,进献祥瑞的船队已升起风帆,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远航的辉光。
郑淮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身影,一步步走向碧波万顷的航道,官袍下摆拂过石阶,不经意间沾染了地上的微尘泥水,他也浑然未觉。
心中唯有一念:此去京都,愿海神庇佑,愿这承载着妈祖恩泽与穗安心血的紫红种子,真能化为一场解旱济困的甘霖,润泽这多艰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