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换上最朴素的葛布衣衫,如同寻常的游方道士,开始了在嘉湖平原腹地及周边丘陵村镇的穿行。
她们刻意避开了官道,沿着田埂、溪流、蜿蜒的村路前行。
在一处远离城镇、交通不便的村落,她们遇到了清云济安堂的一个小小义诊点。一位年轻的女医,带着一个略通药理的村妇,正为排队的村民看诊。条件简陋,药材也有限。
穗安没有打扰,默默观察。她看到女医耐心地为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妇听诊,用有限的草药配了简单的方子,又仔细叮嘱注意事项;
妙善主动上前,用自己多年积累的见识,帮女医辨认了几种村民采来、她们不确定药性的本地草药,并指导了更安全的炮制方法。
当一位抱着高烧幼儿、急得快哭出来的母亲冲进来时,女医沉着应对,用随身携带的退热散结合物理降温,迅速稳定了孩子的病情。
母亲千恩万谢,那感激涕零的眼神,让穗安深深动容。她悄悄留下了一些银钱和急需的成药,补充给这个默默坚守的义诊点。这点微光,对绝望的村民而言,就是生的希望。
在一个稍大的集镇,她们探访了一所依托当地祠堂开办的清云女塾。
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孩子,正在一位本地聘请的、略通文墨的老先生教导下,认字、学算。条件同样艰苦,书本匮乏,桌椅破旧。
穗安没有讲大道理,而是坐下来,给女孩们讲了一个“海那边的故事”——妙善远航时见到的异域女子如何劳作、如何学习。
女孩们听得眼睛发亮,对那个广阔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妙善则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大些的女孩在祠堂后的空地上,认认真真地练起了《玄元健体术》的基础动作。“身体强健了,才能走得更远,学得更多。”
她的动作利落有力,本身就是最好的示范。离开时,穗安承诺会通过杭州分部,为这里送来更多的启蒙读物和算学教材。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在农家的灶台边,穗安和妙善耐心地倾听村民的诉说:今年的雨水、田租的轻重、官府的徭役、对儿女的期望、对疾病的恐惧、对一条好路的渴望……
这些最真实的声音,汇成了最厚重的民生图卷。妙善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详细记录着点点滴滴。
在乡村盘桓月余,穗安和妙善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杭州城。
关于玄妙普济真人深入乡野、体察民情的消息早已在杭州士绅和商贾圈中悄然传开,更添了几分敬重。
穗安在清云杭州分部一处宽敞的后院,举行了一场小范围但极有分量的展示会。
她命人用水泥混合砂石,现场浇筑了一块坚硬平整的地坪,又用水泥砌筑了一小段模拟的沟渠。
徐掌柜请来了那些对此物表示过兴趣的大商人,以及几位与清云关系尚可的府衙佐官。
当坚硬如石、平整光滑的水泥地面呈现在眼前,当清水倒入水泥砌筑的沟渠毫无渗漏,商人们眼中无不露出震惊和贪婪的光芒。此物若用于修路、筑堤、建房,其利无穷!
然而,当穗安清晰地道出招标条件:
“清云分文不取此秘方。唯一所求:得方者,五年之内,需用此水泥,为杭州府下辖各州县之村镇,修筑连通之道路!路之标准、里程,依契约细则执行!”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原本兴致勃勃的中型商会代表脸色变了变,默默退后。这投入太大,周期太长,且是纯粹的公益,难见眼前利。
最终,三位背靠不同官府背景的大商人留了下来,要求详谈。
他们仔细询问了水泥的原料、配比、养护方法,更反复核验了实物性能。
其中一位姓赵的商人,他沉吟良久,眼中精光闪烁。他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掌握此秘方的巨大潜在利益,而修路虽是投入,却能极大博取官声和民望,巩固其地位,长远看利大于弊。
更重要的是,能搭上“玄妙普济真人”和清云这条线,其无形价值难以估量。
经过数轮严谨的谈判,契约细则敲定:规定了五年内需完成的最低道路里程标准、道路质量要求、验收方式、以及违约的严厉惩罚。
穗安将秘方和契约郑重交给赵姓大商人,目光如炬:“赵东家,此方非为金银,只为黎民脚下一条坦途。契约在此,望君一诺千金。”
赵商人恭敬地双手接过,神色肃然:“真人慈悲,泽被乡梓。赵某虽为商贾,亦知‘信义’二字重逾千金。况此事乃利国利民之善举,更有府衙鼎力支持,赵某必倾尽全力,按期按质完成!若有差池,任凭真人处置!”
他背后的官府力量,此刻成了履约的保障而非障碍。
水泥招标尘埃落定,契约的约束与赵商人背后的官府力量,让穗安对杭州乡村道路的改善有了一个可期的未来。虽然她知道过程必有波折需要监督,但第一步已然迈出。
杭州的烟柳画桥渐行渐远,穗安与妙善的身影,融入了更广阔的两浙路山水之间。
她们的足迹如风,掠过明州繁忙的海港、越州纵横的水网、婺州起伏的丘陵、台州蜿蜒的海岸、直至处州的深山林莽。
咸湿海风中,看渔民修补破旧的渔网。穗安悄然留下几包耐盐碱的番薯种,附上简易栽种说明,置于村中社祠香案。
几袋清云成药托付给一位在破庙里为渔民看头疼脑热的老游医。
与一位愁眉不展的市舶司小吏偶遇茶摊。妙善闲谈间提及清云商行收购海货的渠道,小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记下了杭州分部的联络方式。
稻浪翻滚的平原上,穗安驻足观看老农费力地踩着旧式水车。
她寻到村里一位颇受敬重的老里正,赠予几株已培育成功的土豆苗和玉米种,直言此物耐涝高产,“或可补水患后青黄不接”。
老里正将信将疑,却郑重收下。
在一处因水患而略显萧条的市镇,她们拜访了当地一位医术尚可但药材匮乏的坐堂郎中。留下一笔银钱和杭州济安堂的地址:“若有疑难或药资不足,可凭此信物至杭州清云求助。”
深入红壤丘陵,见坡地贫瘠,农人辛劳却收成寥寥。
穗安寻到一处避风向阳的山坳,亲手示范种植了几垄土豆和玉米,对围观的农户道:“此物不挑地,耐旱薄,秋后可见分晓。” 种子分赠给几位胆大的山民。
与一位忧心赋税难足、民多外流的年轻县令于山亭恳谈。
穗安建议:“此地山货甚丰,何不组织乡民粗加工,由清云商行为介,销往苏杭?总比荒废劳力强。”
县令眼中燃起希望,索要了杭州分部的具体联络人。
半年时光,匆匆似指尖流沙。
新奇的番薯藤、土豆苗、玉米秆,星星点点地出现在两浙路那些贫瘠的坡地、海边的沙壤、山间的隙土中,成为农人眼中半信半疑却忍不住期待的新绿。
一张张写着杭州清云商行或济安堂联络方式的纸条,被塞进老里正的抽屉、压在郎中的药典下、揣在县令的怀中、藏在采药老者的背篓里…如同蛛网般纤细却坚韧的联络线,从穷乡僻壤悄然伸向杭州。
与那些身处基层、心怀民生却常感无力的里正、县令们的短暂交谈,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涟漪不大,却将开源、因地制宜、寻求外联等念头,悄然植入其心。
当秋风再次染黄运河岸边的柳叶,穗安与妙善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杭州城外。她们风尘仆仆,鞋履沾满八方的泥土,眼中却沉淀着比离开时更深的沉静。
杭州,是她们两浙之行的起点,如今亦是短暂休整与观察“种子”是否萌芽的中继站。
停留数日,检视半年前播下的希望后,她们将再次扬帆,沿运河继续北上的旅程——江南重镇江宁府,已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