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闻言微怔,这个问题她自己似乎从未深思过。
七情六欲的归处?她边走边细细回溯自己出世以来的所作所为。
看似是心怀苍生的神明,但杨戬与她接触日久,怕是早已察觉她行事中的算计与疏离。
她迟疑片刻,侧首看向身旁沉默的男子:“你是觉得我权欲心太重?怕我步了玉帝的后尘?”
杨戬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不由一愣。
穗安自觉猜中了他的心思,轻叹一声解释道:“我被囚禁万年,日夜推演天机,故而每次介入都显得恰到好处。我想要玉帝之位,是为了达成心中的愿景,对权势本身,我并不贪恋。”
“并非如此。”杨戬摇头,月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流转,“恰恰相反,与玉帝的专断不同,元君倒像是修无情道的。”
这话让穗安一时不解其意。
杨戬却已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二人继续前行,穗安敏锐地察觉到贵血已经流入了百姓家。
虽然周朝顶端还是那些势力把持,但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号召响起,换血计划怕是完成了。
那时,经过周朝贵族八百年繁衍,子嗣不计其数,再经过春秋不停的战乱,血脉混杂,活下来的人还真能说一句自己有种。
她开始认真思索现在切断仙官私下凡间的可能性。天庭需要新的声音,人间,也该开始传颂她这位女神的信仰了。
想到这里,她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内心压抑的极限。当年那句“牝鸡司晨”的讨伐宣言犹在耳畔,让她至今仍想寻个由头好生教训一番周武王。
但转念深思,这背后藏着更深层的天意——女娲娘娘显赫之时,人间尚是母系社会;自玉帝执掌天庭,三界渐渐转为男尊女卑。
天心影响着人心。
若她登临至尊之位,必然也会扭转这世间风气。这个认知让她既感责任重大,又生出几分宿命般的笃定。
“元君。”杨戬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穗安回过神,对上杨戬询问的目光。
“在想什么?”他问道,“刚才神色格外凝重。”
“我有些思路了。”穗安眼中闪过明悟的光,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走,带你去看看天庭的另一面。”
她示意杨戬变成一只玉衩:“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目光总是放得太高。今日,我带你看看这仙界的根基与尘埃。”
杨戬微怔,却还是依言化成玉钗。
穗安随手将发钗簪入发间,他顿时被清雅的馨香笼罩,那气息太过亲近,让他没来由地心生躁意。
“元君,”玉钗在她发间微微震动,传出他压抑的声音,“这般……是否不妥?”
穗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指尖轻触发钗,果然触手温热。
她不由轻笑:“倒是疏忽了。”说着将玉钗取下,“你且封闭其他感知便是。”
玉钗上的温热迅速褪去,很快变得冰凉如初,再无半分气息外泄,仿佛真成了一支寻常首饰。
回到谪仙崖净灵司,弱水凝成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姐姐,”她柔声禀报,“近日梳理情愫,发现底层仙官中压抑之气愈重。
那些刚飞升的小仙,终日奔波于洒扫、搬运、文书抄录等杂役,仙禄微薄,晋升无望。
许多仙娥被派去织云坊,日夜不停地纺织云锦霞缎,却连一方完整的云帕都留不下。
她们最大的奢望,竟是能轮值到蟠桃园做些除草施肥的活计,好歹能偷闲片刻。”
穗安静静听着,眼神渐深。
“我知道了。”她颔首,“待我亲自去印证一番。”
她隐匿身形,带着化作玉钗的杨戬,悄无声息地来到天兵驻地。
只见校场之上,天兵们机械地操练着阵法,眼神空洞,汗湿重衣。
休息的号角响起,他们沉默地回到营房,既无交谈,也无嬉闹,只是麻木地擦拭兵器,或是仰面躺在硬榻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整个驻地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偶有低语传来,话题总围绕着“何时能轮到下凡巡查”——那竟是他们枯燥生涯中唯一的亮色与期盼。
接着,他们又来到织云坊。
数以百计的仙娥端坐在织机前,双手飞快地穿梭引线。她们眼神呆滞,面容憔悴,重复着千百年来不变的动作。
华丽的云锦在她们指尖流淌而出,织就的是天庭的体面,耗尽的却是她们的青春与灵气。
坊内寂静得可怕,只有织机规律的咔嗒声,如同为她们的生命做着倒计时。
穗安静静立良久,最终转身离去。
回到净灵司,她将玉钗取下。流光闪过,杨戬现出身形,眉头紧锁,显然方才所见让他深受触动。
“现在你明白了?”穗安望向窗外缥缈的云海,语气沉静,“这光鲜亮丽的天庭之下,埋藏着多少无声的叹息。若连天界的根基都已腐朽,又谈何庇佑三界?”
杨戬沉默良久,终是深深一揖:“杨戬受教了。”
杨戬凝望着穗安,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身影。“元君既已洞察症结,不知准备如何施为?”
穗安抬手示意他落座,为他斟了一杯清茶,氤氲茶香中,她的声音沉静而清晰:
“其一,对于那些神生无望、一心向往轮回的仙官,我会禀明王母,为他们开启往生之路。如今神位充盈,底层确有冗余,这条提议应当不难推行。”
她指尖轻点桌面,继续道:“其二,严查那些倚仗神位却罪孽深重之辈。待职位空出后,定期举办修行法会,让有心进取者能在修为与职司上都有精进之机。有希望,才有朝气。”
“其三,”她抬眼看向窗外缥缈的云海,“我会请王母让龙吉公主筹办些小宴,设些投壶、弈棋以及法术创新之类的竞赛,让这天庭,多几分活气。”
说到这里,她目光转回杨戬身上,格外郑重:
“而要推行这些,我需要你执掌司法天神之位。唯有你我联手,方能将这些设想一一落实。”
杨戬静默片刻,杯中茶汤微漾,映出他坚定的眼神:“好。”
见他应下,穗安唇角泛起清浅的笑意,继续为他斟茶:“待你将这些天条细细研读透彻,我们再一同商议,如何让这些冰冷的律例,真正成为庇护善念、导人向善的准绳。”
她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天条不该是束缚,而应是基石。我们要在这基石之上,重建一个让人心甘情愿守护的天庭。”
杨戬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杨戬,定不负所托。”
“你先下界去吧,”穗安轻声道,“哮天犬怕是等急了,杨婵想必也很想你。回去后,将你麾下那些草头神好生操练起来,务必练出些声势。”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笃定:“且耐心等待,若我所料不差,王母的邀约,很快便会抵达灌江口。”
杨戬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颔首:“杨戬明白。”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清光,消失在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