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手里端着的搪瓷茶缸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茶叶水撒了一地,映着夕阳,像摊碎了的星星。她愣了半晌,突然抓起墙上围脖,一把抱起魏梦笙就往外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亮子,看好妹妹,锁好门!”
院子外的马路上停着一辆绿色的212吉普车,车头的大灯已经打开,光照得很远,车子没有熄火,保持着随时都要冲出去的样子。司机杨叔叔伸头大声喊着:“站长,油加好了,够这几天用了。”
五十多公里的路程,吉普车在戈壁滩的沥青路上疾驰着,身旁的白杨树哗哗的向身后退去,偶尔听到石子敲打车厢的声响。魏梦笙趴在母亲肩头,闻着她头发里桂花油的香味和身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好像还闻到了和自己眼泪一样咸味道。天色越发暗了,车窗外,月亮被云遮了半边,像块被咬了一口的月饼。她看见戈壁滩上有串影子跟着车子一起跑,穿白褂子的爷爷跑在最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奶奶,手里还拿着根棍子,敲着脚下。
“妈,你看,”魏梦笙指指窗外,“太太在跟着蘑菇爷爷走呢。”
母亲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滚烫的眼泪滴在她脖子里。“梦笙,”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以后看见穿蓝布衫的老奶奶,要叫太太。”
吉普车开进村子时,天都黑透了。太太家门前已经架起了高高的灯杆,院子里挤满了人,村上卖烤肉的买买提大叔在宰羊,古丽婶子在和面,村长李书记正在指挥年轻男同志搭灵棚,好多婶子和姐姐们在扎花圈。看见魏梦笙一家人时,人群自动让开了条路,太太的棺材停在院子中央,黑漆的棺材头上用金色描着一只展翅的凤凰。
“快给娃们戴孝。”太太家邻居张奶奶忙拿着黑白红三种物品过来,她特意把红布条绑在了梦笙的手腕上,“娃娃眼净,别惊着娃。”
魏梦笙好奇地看着棺材,她是第一次见这个可以装下人的大木盒子。她想起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太太还坐在葡萄架下面给她编蚂蚱笼来的。太太手背上布满了点点,双手灵活的舞动着,几根麦秸秆在她手里转几下,不一会儿就编好一个笼子,舅舅们给她抓了蚂蚱装在里面蹦蹦跳跳的。“笙笙要乖”太太张着她满口没有几颗牙的嘴巴说,“等葡萄熟了,太太给你晒多多的葡萄干。”
灵棚搭起来,深蓝色的粗布被风掀的鼓鼓的。母亲跪在棺材前,先点了三根香插在一个米碗里,手里又拿来黄色的纸钱点着,火苗舔着黄草纸,卷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转着圈向上飞,飞着飞着就散了。父亲也跪在旁边烧着那些婶子们用白纸扎好的各种物品。
魏梦笙蹲在葡萄架底下,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她忽然抬头,看到蘑菇爷爷坐在墙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子,正在装着什么。“爷爷,你在装啥?”她小小声音问道。
“装月亮的影子,”蘑菇爷爷晃了晃瓶子,里面果然有块淡淡的白光在动,“你太太怕黑,带点月光好照路。”他递给魏梦笙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这是旱獭的眼泪,埋在葡萄架下面,明年能结出甜甜的葡萄。”
下葬那天,戈壁滩刮起大风。送葬的队伍在唢呐声的陪伴下,在沙丘上走成一条长龙,白色的幡旗被风吹的呼呼地作响。魏梦笙看见模模糊糊的太太的影子从棺材里飘出来,穿的还是那件她最爱的蓝布衫,手里提着个小包袱,蘑菇爷爷在旁边等她,两个人慢慢的往远处走,身影越来越淡,最后融进了天边的朝霞中。
返程的路上,父亲突然说:“笙笙,以后看见奇怪的什么,别跟旁人说。”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握的很紧,“有些事是不能说的,等你长大你就懂了。”车窗外的天空掠过一群南飞的大雁,它们忽而排成“人”字型,忽而又变成“八”字型,翅膀划破身旁一朵朵像棉花似的云,留下淡淡的痕迹。
母亲把魏梦笙抱得更紧了,手腕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扬起,像朵小小的火苗。“笙,以后想太太了,就抬头看看月亮。她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一直看着我们呢。”
回到家时,夕阳正落在医院锅炉房那个高高的烟囱上,天边的云彩都被染成了金红色。父亲拿了把锄头,把梦笙手里亮晶晶的珠子埋在了老桃树下,又在小土堆上插了一节葡萄藤。“笙儿,这叫念想。”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放好锄头,对着梦笙说“记得就好,不要说出来哦!”
夜里,魏梦笙又梦见了蘑菇爷爷。他坐在太太家的葡萄架下,给她讲故事:旱獭在洞里藏了过冬的草籽,山硕鼠在岩石缝里筑了粮仓,穿白大褂的赤脚医生们背着药箱,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脚印,像给大山系上了条白丝带。
“爷爷,你是谁呀?”魏梦笙问。
蘑菇爷爷摘下圆圆的眼镜,露出双笑眯眯的眼睛,和父亲的很像。“我是守山人,”他说,“守着山里面的生灵,也守着人间的念想。”他往她手里塞了颗枣“甜不甜?”
魏梦笙咬了一口,蜜一样的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点点头,看见爷爷的身影渐渐地变得透明,像被晨雾融化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院子里的榆树上发现了个鸟窝,两只麻雀正衔着草往里填。她笑着说:“真奇了,这老榆树叶子都掉光了,麻雀咋会在这儿搭窝?”
魏梦笙站在旁边,手腕上的红布条被妈妈换成了红丝带,随着梦笙的小手舞动,在风中,像只小小的蝴蝶。她知道,这是蘑菇爷爷送来的礼物,是大山托风捎来的信,信里写着:日子会像枣一样甜,像戈壁一样宽,像亲人的念想一样,长长久久。
医院的大喇叭响了,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混着远处的汽笛声,在她周围远远地传开。哥哥姐姐们背着黄挎包往学校跑,嘴巴里还在念着拗口的俄语;母亲穿上白大褂,要赶去岗位交接班;父亲正在把那件舅舅舍不得穿的军大衣往自行车框里塞,这是准备上山去看那些圆滚滚的旱獭。
魏梦笙攥着手里的蓝布兔子,正等着父亲上班时候顺便把她送到幼儿园去。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老桃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落——她伸手去拦着风,风顺着她指尖溜走,月亮变成了透明色还挂在天上,她像是抓到了一丝什么,她握紧了小拳头,在手心,她感觉到一丝暖意。她知道,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风沙,有离别,但只要心里装着念想,戈壁的风里,就永远飘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