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孩子们早闹成一团,外甥追着舅舅要压岁钱,小姨梦笙则把攒了一年的杏干、葡萄干往外甥女兜里塞,紫红色的葡萄干沾着点土,嚼在嘴里甜得齁人,那是戈壁滩上晒了一夏天的太阳才有的味道。
初三开始,拜年的队伍就散到了各个家属院。职工食堂的王师傅提着两瓶伊力老窖,往烧锅炉的老张家里钻,两人去年因为抢煤的事红过脸,这会儿一碰杯,\"叮\"的一声,啥过节都没了。家属院的路上人头攒动,见面互相拱手道福。阳光透过老树的干枝哑投映在雪地上。
到了初四,走亲戚的队伍就往乡下延伸了。驴车在雪地里轧出两道深辙,车上坐着裹着棉被的老人,筐里装着苹果和柿饼,都是县城供销社里能买到的稀罕物。亲戚家的土坯房里,炉子烧得正旺,铁锅里炖着羊肉,油星子溅在锅沿上,发出滋滋的响。男人们蹲在炕沿边,就着油炸花生米喝白酒,女人们则在灶台边忙活,蒸馍馍的热气从锅盖缝里冒出来,混着羊肉的香味,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洋洋的。
那时候物资紧俏,可过年的桌子从来不含糊。每家的条桌上,都会摆个大搪瓷盘,里面码着柿饼,霜白的一层,咬一口糯叽叽的;苹果和梨子都是从地窖里取出来的,带着点土腥味,却格外清甜。干果盘里,葡萄干是自家晾的,皱巴巴的像小手指头;杏干是用糖腌过的,酸里带甜;大红枣则是托人从南疆带来的,肉厚核小,是孩子们最惦记的宝贝。糖果罐更是个百宝箱,大白兔奶糖得省着吃,大虾酥糖咬起来\"咔嚓\"响,椰子糖带着股洋气的香味,高粱饴糖能拉老长的丝,最普通的水果糖,裹着透明的糖纸,五颜六色的,魏家的女儿们人手一本厚厚的夹满个色糖纸的书本。
肉是年节里的硬菜。家家户户都会在年前杀鸡宰羊,最困难的人家也会杀鸡,再割一大块肉回家。杀羊的时候最热闹,男人们按住羊腿,一刀下去,女人们就忙着接血,孩子们则围着看,等着要羊蹄子玩。羊肉一部分炖在锅里,一部分切成块冻在院子里的雪堆里,裹着层冰碴子,冻好后就用纸箱子装起来放在不用烧火的房间里,放在这样的“天然大冰箱”能吃到正月十五。条件好的人家会杀头牛,肉分给亲戚邻居,每家都能分到一大块,挂在房檐下,冻得硬邦邦的,像块暗红色的石头。魏梦笙家有持枪证,年前父亲和哥哥会去戈壁滩上打野兔回来攒到春节时候吃。剥了皮兔子挂在储物间柱子上,红红的,吃的时候一般都是父亲亲自下厨红烧,肉质紧实,带着点土腥味,那是只有在边疆才能尝到的鲜,也是魏梦笙一家年夜饭的硬菜之一。
春节的晚上,吃过饭的人们围在炉子边,听父亲讲过去当兵打仗的故事,窗外的鞭炮声时不时响一阵,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雪还在下,落在院墙外的沙枣树上,簌簌地响。这就是西北边疆的春节,没有那么多花哨的玩意儿,却有着最实在的热闹和温暖,像炉子里的火,不张扬,却能把整个冬天都焐得热烘烘的。
话说除夕晚上梦笙和母亲林秀兰去黄大爷家的事传到单位医院时,正是年后第一场技能考核。内科护士站的搪瓷缸子差点被李大姐碰翻:\"你们听说没?林家秀兰能跟死人说话!\"这话像撒了把胡椒面,正在背《护理操作规范》的护士们瞬间炸开了锅。
八十年代的西北小县城,连收音机里的评书都比新闻热闹。县医院的红砖楼里,消毒水味混着煤烟味,成了消息发酵的绝佳温床。供应室的王婶攥着刚领的劳保手套,跟洗衣房的张姐咬耳朵:\"我说她手背上那玩意儿邪门呢!前年妇产科接生,有个产妇大出血,她往旁边一站,血就止住了......\"
\"可不是嘛!\"药房的小刘推了推眼镜,\"去年外科做阑尾手术,停电那会儿,就见她手背上冒绿光,无影灯似的把手术台照得透亮!\"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三天就飞遍了整个县城。职工食堂里,打饭的队伍都在议论林秀兰;开水房的水龙头下,接水的搪瓷盆碰撞声都盖不住关于\"通灵护师\"的传说;就连上公共厕所时都能顺耳听到些。
林秀兰原来科室里的小护士们更是与有荣焉。林秀兰想起科主任昨天拿着考核成绩单时突然叹了口气问她:\"秀兰啊,你手背上那记号......到底是啥?\"
林秀兰正在整理患儿病历,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小时候爹怕我丢了,找人刺的记号。\"她把手往白大褂袖子里缩了缩,没人看见那刺青在听到\"爹\"字时,梅花图腾轻轻颤了颤。
这说辞她用了三十年,从八岁那年起就没换过。可只有林秀兰自己知道,那刺青是怎么来的——那是1946年的秋夜,父亲的棺椁停在堂屋,她跪在冰冷的黄土地上,看一个青衫婆婆从烛火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