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夜,兰林殿。
殿内未燃熏香,只有一股能将人溺毙的,浓重的酒气。
酒气里,是一个女人心碎的嘶吼。
“子夫,我是不是很可笑?”
平阳公主抓起那只盛满青梅酒的酒盏,看也不看,直接灌进了喉咙。
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她的咽喉,也烧得她眼圈通红。
那张永远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狼狈。
“我为他曹寿做的一切……到头来,他在我的榻上,和我的婢女!”
“砰!”
酒盏被她狠狠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母后劝我大度!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
“大度?”
“陛下允了又如何?长乐宫和长秋宫不点头,我这长公主,连一纸婚书都做不了主!”
她的声音凄厉,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要把半生的委屈与不甘,都从这胸腔里吼出来。
“那孩子尚在襁褓,他竟抱着那孽种跪在我面前!”
“求我给他取名曹襄!”
“求我……收作嫡子!”
卫青踏入兰林殿时,正对上这刺心的一幕。
他目光从卫子夫身上扫过,落在状若疯癫的平阳身上,沉默地,立在了一旁。
他想安慰。
却又无从说起。
这位长公主殿下,此刻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只能笨拙地,为她又斟满一盏酒。
平阳抓起酒盏又要灌下,却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夺眶而出,狼狈不堪。
卫青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手,想为她拍一拍那剧烈起伏的后背。
手在半空,因那道名为“尊卑”的无形之墙而僵住。
最终,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只是将一杯温水,默默地,递到她面前。
他眼中有关切,更有痛惜,笨拙得不知该如何安放。
平阳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角落的阴影里,夏婵捧着一碗早已备好的醒酒汤,脚步顿住。
她看着卫青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关切,看着平阳公主微怔失神的神情,捧着汤碗的手,指节根根青白。
卫子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平阳再次举起酒杯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的手。
“殿下。”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平阳的哭声顿了一下。
“你今日之痛,非因曹寿背叛。”
平阳愕然抬头。
“是因你一身荣辱,皆系于男人之手,毫无还手之力。”
卫子夫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秋闱策论,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今日陛下能为我斥责皇后,明日,就能为另一个女人,废了我。”
她的指尖,划过一卷冰冷的竹简。
“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忽然转身,抓起一卷竹简,快步走回,将它“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平阳面前的桌案上。
墨迹震得微微一颤。
“哭,换不来曹寿的忏悔,更换不来你的婚书!”
“能让你站着走出平阳侯府,能让你亲手撕碎这份屈辱的,只有这个!”
平阳被这一下彻底震住,呆呆地看着那卷竹简,眼中的泪,竟忘了流下。
卫子夫不再理会她,转向卫青。
“仲卿。”
她拿起一卷策论,扔了过去。
“枚皋,你觉得如何?”
卫青稳稳接住,迅速展开,眉头紧锁。
“辞藻华丽,诙谐似东方朔。可陛下的朝堂,有一个东方朔就够了。此人可为喉舌,不可为骨。”
“说得对。”
卫子夫又推过一卷。
“徐乐,‘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此人洞察时局,眼光狠辣。”
卫青拿起另一份对比,立刻摇头。
“阿姊,徐乐之策,过于锋利,如出鞘之刃,能伤人亦能伤己。为刀,不能为鞘。”
他放下徐乐,将另一份竹简郑重地推到卫子夫面前。
“董仲舒这份,‘天人三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陛下若想北击匈奴,必先以此统一思想。这才是国之基石,是能容纳无数刀兵的剑鞘。”
卫子夫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陛下如今,最缺的不是钱,是人。”
“是只忠于他,能为他撕开这朝堂铁幕的新鲜血液。”
她的目光扫过满桌策论。
“这些人,是我们未来的刀,未来的盾。是殿下能与曹寿和离的底气,也是我卫氏一族,能在这宫里安身立命的根基。”
卫青的心,被这番话狠狠撞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阿姊要的,从来不是君王恩宠。
她要的,是能撬动这大汉天下的权柄。
就在此时,一个暴怒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朕允了!”
刘彻带着一身寒气与杀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一拳砸在案上。
“朕允了皇姊和离!可母后与皇祖母,都驳了!”
他双目赤红,是帝王被缚的狂躁。
“她们说,公主和离,有损皇家颜面!”
“颜面?她们怕的不是丢脸,是怕平阳侯府的诸侯封地权,脱离她们的掌控!”
刘彻的怒吼,让殿内气氛凝固如冰。
他亲口说出的话,印证了卫子夫刚刚所有的论断。
在这座宫里,连天子都身不由己。
平阳公主看着暴怒的弟弟,再看看桌上那卷冰冷的策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殿内一片死寂。
突然,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陛下!!”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殿来,声音嘶哑变形。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跪倒在地,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
“匈奴再次寇边,我大汉边境子民……死伤俘虏!”
“单于遣使,言……”
郭舍人的声音颤抖起来。
“若要和平,需我大汉,再送一位和亲公主!”
和亲?
刘彻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杀机。
“他们也配!”
殿内,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他们的使团今年岁末就会入长安了。”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
她挺着已微显轮廓的小腹,缓缓走到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的手,轻轻抚过地图上那片广袤的、代表着匈奴的北方草原。
指尖冰冷。
“和亲,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只会让他们愈发贪婪。”
“西行,才是釜底抽薪的利刃。”
她的指尖,重重点在地图上那条通往未知的路线上。
“时不我待,张骞的西行之路,必须加快!”
转眼已到九月丙子晦。
日食。
天狗食日,黑云压城,举国震惊。
长乐宫的钟声,急促地敲响,传遍了整座未央宫。
太皇太后窦漪房,在这一天,病倒了。
而就在这天人感应,人心惶惶的时刻。
长安城的西门,一支仅有百余人的队伍,在一片萧瑟的秋风中,踏上了西行的征途。
没有盛大的欢送。
没有喧天的鼓乐。
只有天子刘彻,一身常服,亲自为使节张骞,斟满了一杯壮行的烈酒。
“子文。”
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此去,生死未卜。”
张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得他胸中一片滚烫。
“臣,不畏死。”
他对着刘彻,重重叩首。
“只恐,有负陛下所托。”
卫青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到他手中。
“张大人,这是家姊,托我转交的。”
张骞打开,里面是精炼的盐块,救命的药丸,和那张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西域堪舆图。
图的背面,用娟秀的小篆,又添了一行字。
“愿君此去,踏遍山河,归来仍是少年。”
张骞的眼眶,瞬间赤红。
他对着兰林殿的方向,遥遥地,长揖及地。
随即,他翻身上马。
没有再回头。
他带着百余名勇士,决绝地,汇入了那片象征着未知与死亡的,茫茫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