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风波,停了。
雨水冲刷过的宫道,却留下了一道道无法弥合的,深刻的沟壑。
御辇上,刘彻和卫子夫并肩而坐。
“子夫,气消了?”
卫子夫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王娡那张两头和稀泥的,温和的脸。
第一世,就是从这一年开始。
王娡和田蚡借着皇亲的身份,开始疯狂敛财,侵占田亩。
致使此后数年,黄河泛滥,朝廷数次治水,却因根基被蛀空,收效甚微。
她曾献上的“均输平准”之策,竟成了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敛财工具。
助纣为虐。
“陛下。”
卫子夫眼眸微垂,声音清冷,却是答非所问。
“匈奴屡犯北境,若我大汉要举国之力抗击,国库是否需更加充盈才可?”
“你指的是……”
刘彻目光如炬,仿佛瞬间便穿透了她心中所思。
“看来,‘均输平准’之策,该换个人来掌管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郭舍人。”
“奴在。”
郭舍人的身影如鬼魅般,在车外应声,脚步未曾有半分错乱。
“传召桑弘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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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内,熏香无声。
卫子夫倚着软榻,纤长的指尖在一份竹简上,缓缓划过。
酷吏张汤的卷宗。
字字,都是血。
一名新来的宫女,正跪在她脚边,用一柄小小的玉锤为她捶腿。
她的名字,叫侍书。
掖庭詹事亲自送来的人。
说是最剔透,最麻利。
确实。
她像一滴水,做事毫无声息,悄然融入了兰林殿。
也像一根钉子,无声无息地,钉了进来。
卫子夫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竹简。
仿佛那上面记载的,是比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更重要的东西。
“夫人,力道可还使得?”
侍书柔声问,声音软得没有骨头,动作却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
“嗯。”
卫子夫的回应,比殿外的寒气更冷。
突然,殿外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悍然撞破了殿内的死寂。
夏婵提着裙角闯了进来。
“子夫阿姊!”
她的声音本该是雀跃的,此刻却像被一把淬了毒的利刃划过,嘶哑不堪,带着血腥气。
卫子夫抬眼。
夏婵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裙,发间却簪了一朵素白的绢花。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杏眼,死了。
没有一丝光。
只剩下沉沉的,烧尽一切希望后的灰烬。
跟在后面的玉娇,眼圈早已通红,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子夫……”
她的声音像在吞咽烧红的碎石。
“李郎君他……上月在代郡巡边,不慎坠马……”
身亡。
最后两个字,玉娇没能说出口,只是痛苦地别过了脸。
卫子夫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攥住,骤然缩成一团。
李椒。
那个在长安街头,曾惊艳了时光,鲜活如朝阳的少年郎。
史书上那句轻飘飘的“先于其父而亡”,此刻,化作了眼前少女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阿姊!”
夏婵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猛地扑进卫子夫怀里,像一叶被狂风撕碎的孤舟,撞得她小腹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紧缩。
“他说好要带我去看草原……他说好要等我生个像他一样英武的儿子……”
“他怎么能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就在夏婵扑过来的瞬间。
卫子夫的余光,像一道淬了冰的刀锋,悍然扫向跪在地上的侍书。
侍书捶腿的手,停了。
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同情,天衣无缝。
但那只握着玉锤的手,指节却在一瞬间根根绷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握着一柄蓄势待发的匕首,而非一方温润的玉器。
这是一个顶尖死士,在突发状况下,身体最本能的戒备。
她在审视。
审视夏婵的崩溃。
审视玉娇的悲痛。
更在审视自己——这位卫夫人,此刻最真实的反应。
卫子夫抱着夏婵,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彻骨。
警铃,在她心中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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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夏婵哭累睡去,卫子夫将她安顿在偏殿。
玉娇看着自己妹妹那张熟睡中依然苍白的脸,心如刀割。
“子夫,我想让她在宫里住段时日,换个环境,也好……”
“好。”
卫子夫打断了她,目光锐利如针,直刺玉娇。
“娇阿姊,如今我身边,正缺一个信得过的人。”
玉娇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帮我管着这兰林殿。”
“可是,夏婵她现在……”
玉娇有些犹疑,她怕妹妹承受不住。
“哀莫大于心死。”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残忍的决断。
“心死了,就不会再痛,也就不会再犯错。”
“让她掌管用度采买,调配人事。”
“让她忙起来,也就没空去死。”
让她,成为出头的靶子。
一个活生生的,能引出暗处所有毒蛇的,移动的靶子。
玉娇看着眼前的卫子夫,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当权者的冷酷与杀伐。
她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信赖与敬畏。
“子夫,多谢你。”
当晚,夏婵搬进了兰林殿。
卫子夫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将殿内所有采买、用度、人员调配的账册,堆在了她面前。
“夏婵,从今天起,你就是兰林殿的半个主子。”
夏婵怔怔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竹简,空洞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茫然之外的情绪。
角落里,侍书恭顺地为卫子夫奉上一杯温好的安胎茶。
她低着头,眼底掠过一抹无人察觉的暗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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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宣室殿。
刘彻将一份张汤提交上来的密报丢入火盆。
纸张瞬间卷曲,化为飞灰。
“窦太主府上的管事,入廷尉大牢当晚,咬碎牙中毒囊,自尽了。”
卫青躬身立于阶下,面无表情。
“线索断了。”
“意料之中。”
刘彻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只老狐狸,从不留活口。”
他看向卫青,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那一夜,你若不是拼死杀出血路,引来羽林卫,朕这盘棋,就输了一半。”
“为陛下效死,是臣的本分。”
刘彻话锋一转:“听说,你阿姊把兰林殿变成了账房?”
卫青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明鉴,阿姊只是想让夏婵姑娘……找些事做。”
“她倒是会用人。”
刘彻轻哼一声,随即敛去笑意,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朕听说,你与夏婵姑娘,也算旧识?”
“陛下。”
卫青立即叩首,将心中那丝为故人泛起的涟漪死死压下。
“臣,是陛下的臣,一心只为陛下所使。”
他的目光,不敢有半分偏移。
“卫青,你莫忘了,你是从皇姊府里出来的。”
刘彻的目光如炬,像是在审视他灵魂深处的忠诚。
“可怜皇姊,少年出阁,却所托非人。不然,朕倒是想为她选一位如你这般勇猛的驸马。”
卫青唯有把头埋得更低,愈发沉默不语。
宣室殿内,落针可闻。
青烟袅袅,似卫青那心头的一缕青烟,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得飘到了平阳。
须臾,刘彻才摆了衣袖。
“罢了,你起来吧。”
“去告诉你阿姊,皇后和刘陵最近很安分。”
“越安分,越危险。还有,桑弘羊已经接手均输平准之策,让她小心长秋宫。”
“臣,遵旨。”
卫青心中一凛。
“陛下。”
一个声音从殿侧的阴影里传出。
东方朔摇着蒲扇,走了出来,他并未行礼,脸上也没有了惯常的嬉笑。
“淮南王,又送了一批舞姬和珍宝入京。”
他目光扫过卫青,最终落在刘彻脸上。
“名义是孝敬太皇太后。”
“但那批舞姬里,有一个人……”
东方朔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蛇,在冰冷的宫殿里游走。
“是臣当年在淮南时,亲眼见过的,淮南王帐下,最锋利的一把暗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