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年,九月。
一道天子诏书自长安发出,直指临淄。
主父偃,这个名字曾在齐地儒生中等同于笑话。
如今,他身着崭新朝服,手捧诏书,站在齐王府的正堂之上。
他是天子的意志。
王府之内,刘氏宗亲、地方豪族,济济一堂。
无人说话。
空气沉闷,熏香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刺耳。
那道名为“推恩”的诏令,他们都听说了。
名为推恩。
实为削藩。
悬在所有刘姓王头顶的刀。
“主父大夫。”
齐王刘次昌终于开口,他端坐于王座之上,脸上挂着一丝僵硬的笑。
“陛下仁德,我等宗亲五内铭感。”
“只是,这封地乃高皇帝所定,若随意分割子嗣,怕是……有违祖制。”
话音刚落,满堂附和。
“祖宗之法不可变!”
“此举动摇国本啊!”
陈词滥调,嗡嗡作响。
主父偃立于堂中,身形瘦削,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的脸,最后,落回齐王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平静得让人心慌。
“王爷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满堂嘈杂。
“陛下此举,非为改祖制。”
他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恰是为全祖制。”
“哦?”刘次昌眯起眼睛,端起酒杯的手指,指节已微微泛白,“愿闻其详。”
主父偃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高皇帝分封宗室,意在令刘氏子孙共保汉室江山,枝繁叶茂,福泽万代!”
“然如今,诸位王爷封地广袤,子嗣众多,除嫡长子外,余者皆为庶民!”
“同为龙子凤孙,为何却有天壤之别?这难道符合高皇帝的仁爱之心吗?”
他每说一句,堂上便安静一分。
不少宗亲的次子、庶子,眼神开始闪烁,呼吸变得粗重。
主父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陛下,正是体恤诸位王爷的爱子之心!体恤诸位王子的不平之意!故降此恩典!”
“让诸位王爷的每一个儿子,皆能沐浴皇恩,皆能裂土封侯!”
“此乃天子推己及人之仁,是光大祖宗之德,何来违背祖制一说!”
一番话,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削藩”的刀,被他硬生生说成了“父慈子孝”的糖。
齐王刘次昌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他想反驳。
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反对?
你要如何反对?
说你不爱自己的儿子?不想让他们也封侯?
还是公然对天下人说,为了嫡长子的权势,你宁愿其他儿子一辈子当个仰人鼻息的庶民?
这是一个阳谋。
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逼着你把毒酒当甘露咽下去的阳谋。
主父偃看着满堂或惊愕,或愤怒,或不甘的脸,一股滚烫的快意从胸腔直冲头顶。
这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王公贵族,如今,只能在他的言辞下,垂下高贵的头。
他高高举起手中诏书,展开。
“诏曰:诸侯王,年老,好音,不听政。愿以所封地,分给子弟邑者,听之。令各为其国,率不过三千户,而属于汉,汉置官吏。如此,则骨肉之恩笃,而藩国自析矣。”
诏书念罢,满堂死寂。
-*************
几乎同时。
长安,淮南王女刘陵的别院。
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修剪着一盆菊花,动作优雅而利落。
“咔嚓。”
一朵开得最盛的花头,应声而落。
“公主,”一名侍女快步走入,低声禀报,“主父偃已至临淄,齐王……无言以对。”
刘陵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
“意料之中。”
“刘彻的这条计,毒就毒在‘阳’字上。”
她将剪刀放下,拿起一方丝帕,仔细擦拭着手指。
“他们明知是毒酒,却不得不喝。但人嘛,总有侥幸。”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瑟瑟发抖的秋叶。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呢?”
“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道理,是恐惧。”
她转过身,眼神幽深。
“取笔墨。”
侍女迅速研好墨。
刘陵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字,笔锋锐利,如刀刻斧凿。
“陛下欲效仿始皇,行郡县,废诸侯,屠宗室。”
她将竹简递给侍女。
“派人,将这句话,传遍每一个诸侯国。”
“告诉他们,今日不联手,明日皆为刀下之鬼。”
侍女领命,匆匆退下。
刘陵的目光,落回到桌案上另一份竹简。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主父偃。
“光有恐惧还不够。”她轻声自语,“这堆干柴,需要一颗火星来引爆。”
********
是夜,主父偃下榻的驿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淮南翁主刘陵。
她没有蒙面,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身后侍女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盒。
“主父大夫,小女子刘陵,冒昧来访。”
主父偃眼神一凛。
淮南王女,刘安的掌上明珠,那个以智计和美貌闻名于诸侯间的女人。
“翁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刘陵浅笑,烛光下,眼波流转。
“为大夫贺,也为大夫忧。”
“贺从何来?忧又何在?”主父偃不动声色。
“贺大夫今日舌战群儒,不日将登公卿之位。忧大夫得罪满朝宗室,是陛下的刀。可刀用了之后,下场又会如何呢?”
她没有等主父偃回答,轻轻打开了木盒。
“啪嗒。”
满室金光迸射。
一整盒马蹄金,在烛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女子愿为大夫的前路,铺上些许金沙。只盼日后若有用得着大夫之处,能行个方便。”
主父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盯着那盒黄金,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金光,像极了他年少时在齐地受人白眼时,梦里出现过的景象。
他知道,这是毒。
可这毒,太香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刘陵,脸上却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平静。
“翁主美意,偃心领了。”
他没有收,但也没有说一个“不”字。
刘陵笑了。
鱼儿,闻到腥味了。
“大夫高义,小女子佩服。”
她合上木盒。
“这份薄礼,大夫何时想取,随时可派人来我长安府上。长安,等着大夫凯旋。”
说完,她转身,袅袅娜娜地离去。
驿馆的房间,重归寂静。
主父偃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缓缓走到桌前,伸出手,却又停在木盒上方,没有触碰。
最终,他猛地转身,推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让他滚烫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街道空无一人。
但在街角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便迅速消失了。
主父偃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刘陵的人。
那是……绣衣使者。
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关上了窗。
房间里,那只装着黄金的木盒,在黑暗中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