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昭阳殿。
殿内没有点灯,月光如水银,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李妍没有卸下钗环,她就穿着那身华服,安静地跪坐在茶席前。
一举一动,皆是风景。
刘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未觉,只是专注于手中的茶器。
沸水冲入,茶香袅袅升起。
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上坠落,“啪”的一声,砸进即将奉上的茶汤里,漾开一圈极小的涟漪。
刘彻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受委屈了?”
李妍像是被惊醒的鹿,猛地抬头,眼中的水光再也抑制不住。
她没有哭诉,只是将那盏“脏了”的茶倒掉,重新冲泡,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颤抖。
“臣妾不敢。”
“只是臣妾的兄长,虽是戴罪之身,却也是忠君爱国。长公主殿下……或许只是与臣妾有误会。”
她将新烹的茶奉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杯茶,而是她摇摇欲坠的命运。
刘彻接过茶盏,没有喝。
李妍顺势跪行半步,为他轻轻捶着腿,像是闲聊家常。
“陛下,今日还有一桩传闻,不知真假,臣妾听了,心里总有些不安。”
“哦?”
“有人说……大将军仁厚,将本该论罪的公孙敖将军保了下来,如今就在大将军府中。朝野上下,都赞大将军有古君子之风,能不计前嫌,收拢人心。”
刘彻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李妍仿佛没看见,继续轻声说着。
“还有人说,平阳侯在战场上拼死护卫长公主,是个有担当的。不像……不像有的人,少年得志,锐气太盛,反而将公主置于险境。”
她没有提一个“卫”字,也没提一个“霍”字。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棋子,落在了刘彻的心盘上。
卫青,私自收容罪将,是在结党,还是在收买人心?
霍去病,功高震主,是否已目无君上?
卫氏一门……
刘彻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想起那块血玉,想起卫子夫身上种种不合常理的异象。
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浮现——她也是重生的,她要报复。
那么,卫氏如今的滔天权势,是忠诚的基石,还是复仇的资本?
李妍见状,恰到好处地停住了话头,只剩一片死寂。
半晌,刘彻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直入心脾。
“传朕旨意。”
帝王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卫长公主刘纁,出奔军营,言行失仪,着即刻迁入宗正寺,由宗正刘非亲自教导宫中礼仪,直至朕满意为止。”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另,着平阳侯曹襄,每日入宫,陪伴公主学习。”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惊雷,在长安城的上空炸响。
宗正寺,与其说是皇族祠堂,不如说是一座华丽的监牢。
刘纁被剥去了一身骄傲的红衣,换上了繁复厚重、绣着冰冷云纹的宫装。
沉重的衣料压在身上,像一座山。
宗正刘非,是刘彻的兄长,一个刻板到骨子里的老人。
他拿着一把戒尺,冷冷地看着刘纁。
“殿下,女子当娴静。请将《女则》抄写一百遍。明日此时,老臣来检查。”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命令。
刘纁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
“殿下?”刘非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我若不抄呢?”
刘非面无表情地举起戒尺,指向门外。
“那殿下身边的宫人,便替殿下抄。一人一百遍,不眠不休。”
刘纁的身体,僵住了。
她看着那些从小跟随自己,此刻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眼中的火焰,终究是熄灭了。
她坐了下来,拿起了笔。
墨汁冰冷,一如她的心。
第二天,曹襄来了。
他捧着一个锦盒,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仿佛是来探望一位待嫁的新娘。
“殿下,昨日受惊了。这是陛下赏赐的东海明珠,特命我送来给您。”
他打开锦盒,珠光璀璨。
刘纁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曹襄的笑容不变,自顾自地说着。
“殿下不必忧心,宗正大人只是严厉了些。您在这里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我。”
他的语气温柔体贴,眼神却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藏品。
刘纁终于停了笔。
她抬起头,目光冰冷如霜。
“滚。”
曹襄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甚至笑意更深。
“殿下何必动怒。您我……来日方长。”
他放下锦盒,施施然地走了。
他知道,她反抗不了。
因为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天子。
卫子夫来的时候,刘纁正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地板。
这是刘非对她昨日“失仪”的惩罚。
“昭华!”
卫子夫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心如刀割。
刘纁没有哭,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吓人。
“母后,父皇是不是真的要将我嫁给曹襄?”
卫子夫喉头一哽,说不出话。
“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女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卫子夫浑身一颤,前世的记忆翻涌而上。
第一世,刘纁就是这样,在绝望中嫁给了曹襄,守了寡,最后被当成求仙的祭品,嫁给了那个妖人栾大……
不。
这一世,她绝不允许!
“昭华,信我。”卫子夫抱紧了女儿,“母后,一定有办法。”
然而,当卫子夫去找阳信长公主刘莘时,却得到了一个冰冷的答案。
“子夫,你以为现在是我在推波助澜吗?”刘莘叹了口气,“是陛下自己。他需要一个曹襄,来平衡卫青,来敲打去病。这盘棋,已经不是儿女情长了。”
卫子夫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她可以掌管后宫,可以影响朝臣,却无法动摇帝王那颗猜忌的心。
两世了,刘彻依然如此。
当晚,刘纁遣散了所有宫人。
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从发间,摘下了那支鹰羽发簪。
霍去病送她的。
自由与勇气的象征。
她凝视着它,像是凝视着自己仅存的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从发簪最末端,拔下了一根最细、最短的绒羽。
羽毛很轻,仿佛承载不了任何重量。
她将绒羽攥在手心,叫来了自己最心腹的宫女。
“出宫。”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镇定。
“想尽一切办法,把它送到陇西,交到骠骑将军手里。”
“告诉他,凤凰……要被关进笼子里了。”
数日后,陇西。
霍去病的大帐内,灯火通明。
他正对着一副巨大的沙盘,推演着什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亲兵呈上一个被层层包裹的小布包,说是从长安来的急件。
霍去病皱了皱眉,随手打开。
一根细小的,几乎快要看不见的灰色绒羽,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那一瞬间,霍去病周身的杀气,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
他认得这根羽毛。
那是他送给她的那支鹰羽上,唯一的一根绒羽。
他瞬间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无声的、泣血的求救。
再等下去,他的凤凰,就要被人生生折断翅膀,锁进一个她不想要的牢笼里。
当夜,霍去病点亮了帐中所有的灯火。
他没有写信,也没有派人去理论。
他铺开一卷竹简,奋笔疾书。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裹挟着边疆的寒风,连夜送往长安。
奏疏中,他详尽阐述了五属国的屯田练兵之策,并献上了一份关于未来十年边境防务的宏大计划。
而在奏疏的末尾,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写下了最后的请求。
“臣于降将口中得知,匈奴单于伊稚斜正于漠北集结主力,其势汹汹,恐有南下之意。”
“臣恳请即刻回京,向陛下面陈‘漠北决战’之策。”
“毕其功于一役,为大汉,换百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