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记忆刺点
平庸化的潮水持续上涨,试图将一切突出物抚平。夜璃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指尖那些带来预痛的“异常点”,试图将自己完全融入“指触时光”里那个技艺精湛、仅凭常规触诊的盲人按摩师角色。她开始有意识地运用王医生提到的“认知行为调节”思路,当那冰冷的锐痛感袭来时,告诉自己:这是神经错觉,是过度解读,是需要忽略的背景噪音。
然而,系统似乎并不满足于这种表面的顺从。它派来了更“资深”的观察者。
这位客人姓陈,登记信息是某文化单位的研究员,预约的是全身深度放松。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比之前的“观察者”更加自然,几乎毫无破绽。但夜璃的手指一接触到他的肩颈,就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的不协调——他的肌肉状态并非长期伏案导致的僵硬,而更像是一种长期维持特定姿态形成的、均匀而刻板的紧张,仿佛一副无形的铠甲。
常规按摩过程中,陈研究员偶尔会提出一些看似随意的问题,关于按摩院的客流,关于夜璃的个人经历,关于她对这座城市变化的“感觉”。问题设计得巧妙,包裹在温和的闲聊外壳下,像是在进行某种精细的精神探测。
夜璃谨慎应对,答案滴水不漏,将所有异常感知都归结为“经验”和“直觉”。她能感觉到,对方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有进一步逼迫。
疗程接近尾声,进行到深度筋膜放松环节。这需要极大的力道渗透至肌肉深层。夜璃集中精神,拇指按压在陈研究员脊柱两侧的竖脊肌上,寻找那些深藏的结节和粘连。
就在她的力道深入某一处特别顽固的肌筋膜粘连点时,异变陡生。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生理组织触感。那处粘连点,仿佛一个被强行缝合的记忆伤口,一个意识的“刺点”。她的指尖像一把不小心插入锁孔的钥匙,瞬间撬开了某种封存机制!
“呃啊——!”陈研究员发出一声短促而绝非因为疼痛的惊呼,身体猛地一僵。
夜璃的脑海中被强行塞入了一幅破碎的画面:
· 视角是仰视的,天空是诡异的暗红色,流淌着如同熔岩般的规则纹路。
· 一尊巨大的、熟悉的石像矗立在眼前,保持着一种执笔书写般的姿态,充满了决绝的守护意志。石像的面容……是墨焰!或者说,是某个她应该认识、却无法记起的“墨焰”!
·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海啸般冲刷着她的意识,伴随着石像画面而来的,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温暖触感——那是来自“纸”的共鸣。
· 画面闪烁不定,夹杂着尖锐的噪音,仿佛信号不良的传输。一个冰冷的、非人的声音碎片划过:“……叙事层……稳定……记忆封存……执行……”
这画面,这情感,这信息碎片,如同高压电流般通过夜璃的指尖,瞬间击穿了王医生灌输的“认知调节”谎言,也击穿了她自己试图维持的平庸伪装。
这不是错觉!这不是失调!这是被掩埋的真相的碎片!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研究员的反应更加剧烈。他双眼圆睁,瞳孔涣散,金丝眼镜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仿佛有两个意识在他体内疯狂搏斗——一个是当前作为“观察者”的程序化人格,另一个是被这记忆“刺点”意外激活的、被封存的“真实”碎片。
“不……不可能……我是……维护者……那是什么……石……笔……”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双手死死抓住按摩床的边缘,指节发白。
夜璃瞬间松手,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她闯祸了!她触发了不该触发的东西!说出真相?告诉这个显然是系统维护者的人,她看到了他记忆中被封存的、关于“石化”和“叙事层”的景象?这无异于向系统直接报告自己的“异常”,必然会招致更彻底、更无情的“修剪”,甚至可能是直接的清除。
但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这个因为她的触碰而陷入意识混乱的人自生自灭?这等于成为了系统抹杀记忆、维持虚假平静的共谋!那个石像(墨焰?)所代表的牺牲,那个温暖的共鸣(她自己?),难道就是为了换取这样一个被谎言包裹的、麻木的“平庸”吗?
道德困境像冰冷的钳子扼住了她的喉咙。说出真相还是保持沉默?自救还是……承担唤醒的责任?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的几秒钟内,陈研究员的痉挛停止了。他直挺挺地躺在按摩床上,眼睛依然睁着,但瞳孔中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片空洞。呼吸变得微弱而规律,如同机器。
他陷入了昏迷。或者说,当被激活的“真实”碎片与强大的“观察者”程序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系统采取了最极端的保护措施——强制关机。他成了意识层面的“植物人”,一个承载着危险记忆碎片却无法表达的空壳。
按摩院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陈研究员那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
夜璃站在房间中央,指尖还残留着触碰记忆“刺点”时的灼热感和看到石像时的惊心动魄。她看着床上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更深的迷茫席卷了她。
她不仅没有找到答案,反而制造了一个更棘手、更危险的局面。这个昏迷的“观察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系统会如何反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无法再回避的、来自过去的尖锐回响。
平庸化的指令,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轻易“修剪”的坚硬事实。记忆的刺点,刺穿了温顺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暗流汹涌的真相之河。而夜璃,正站在河边,被迫思考下一步是该涉水而过,还是被河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