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赵珩离去时摔门的巨响,如同最后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将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血腥和绝望,牢牢锁在这方寸囚室之中。空气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肺腑。沈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那只焦黑溃烂、被污浊药痂包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地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可见骨的创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线条。下颌沾染着暗红的血污,是他强行咽下又未能完全压制的内伤痕迹。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惨淡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掩盖了眼底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荒芜与深不见底的疲惫。方才赵珩那番淬毒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血海深仇”、“恨你入骨”、“废得毫无价值”……这些尖锐的字眼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与云知微在囚室里那冰冷刺骨、充满恨意的眼神反复重叠,最终化为一片尖锐的嗡鸣,几乎要撕裂他的神志。
身体的剧痛反而成了一种麻木的背景音。意识在极度的痛苦和冰冷的地面之间沉沉浮浮,像一艘随时会倾覆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昏沉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公堂,看到自己将手伸入火盆时,云知微眼中那瞬间放大的惊骇和……一丝他不敢深究的、被恨意掩盖的震动?那画面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冰冷的现实覆盖——是她将药粉狠狠按进他伤口时,那决绝而怨毒的眼神,是她裙裾上沾染的他伤口流下的污血……
“……只问…值…不值。”
他破碎的声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孤绝而固执。可这固执的堡垒,在赵珩的毒刺和云知微冰冷恨意的反复冲击下,内里早已摇摇欲坠。值吗?为了一个认定你是血仇、亲手将你推向更深痛苦的人,搭上这只曾握剑安邦、也曾笨拙为她拂去落花的手?搭上这早已污浊不堪、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性命?
一股深沉的、几乎将他溺毙的无力感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只有身体因伤痛带来的本能抽搐,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壳正在承受的非人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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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院。
凄清的月光如同水银,冷冷地泻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映照着空旷房间里唯一的活物——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云知微。她维持着那个抱膝的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四肢麻木冰冷,几乎失去了知觉。裙裾上那片灰白与暗红交织的污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死死烙印在她的视线里,也烙印在她的心上。
沈砚那只在火中蜷缩的手,那被药粉覆盖瞬间痉挛的伤口,他额角爆出的青筋和死死咬住的唇,尤其是……他最后抬起眼看向她时,那双深潭般眼眸里沉甸甸的、几乎将她灵魂都压垮的悲凉……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轮转、切割。每一次画面的闪回,都伴随着心脏一阵剧烈的、近乎窒息的抽痛。
悔恨的毒牙深深嵌入她的心脏,反复啃噬。她用力闭上眼,试图将这些画面驱逐出去,可眼前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药罐碎裂那一瞬间,那罐底刻着的“微微”和“庚辰年”,在肮脏的地面上被靴底无情碾过的景象。那笨拙的刻痕,连接着十年前大雪纷飞的模糊冬日,那个沉默寡言、带着一身清冷药草气息的少年,笨拙地给她喂药、擦泪的温暖碎片……与囚室里那个气息奄奄、被她亲手施加重创的男人,两个身影在她心中猛烈地撕扯、碰撞,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
“不…不是的…”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破碎的呜咽在冰冷的布料间闷闷地回荡,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他怎么会…他怎么会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般的叩击声,断断续续地从冷院那扇破败的窗棂外传来!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焦灼,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云知微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声音来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是谁?在这种时候?是赵珩的人又来搜查?还是……
她屏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情绪,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僵硬,每挪动一步都酸麻刺痛。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破败的窗户,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窗外,一个熟悉而佝偻的身影紧贴着墙壁,在月光下投下模糊的轮廓。是青霜!她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贴身婢女!抄家那日混乱不堪,她以为青霜早已……
“青霜?!”云知微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
“小姐!是我!”窗外传来青霜同样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回应,充满了急切,“快!开窗!奴婢…奴婢有东西给您!”
云知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怠慢,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窗栓。那木栓因年久失修早已松动,她费力地、无声地将它拨开,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股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青霜那张布满泪痕、憔悴不堪的脸出现在缝隙外。她眼中满是血丝,嘴唇干裂,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她看到云知微,眼泪更是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小姐…快…接着!”青霜急切地将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的、细长而沉重的物件,从窗缝里塞了进来。那东西入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奇异的弧度。
“这是什么?”云知微接过,入手沉重,心头疑窦丛生。
“是…是老爷!老爷留给您的!”青霜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语速极快,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奴婢拼死才藏下来的…老爷说…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上…还说…说‘骨灰归海’……”
“骨灰归海?”云知微心头剧震!这是父亲最后留下的遗言?还是……某种暗示?
“小姐!来不及细说了!您一定要藏好!千万别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尤其是沈家……”青霜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恐惧,“老爷和少爷…他们…他们死得好惨啊!都是沈家!都是那个沈砚……”
“青霜!”云知微低喝一声,打断了她即将失控的哭喊。青霜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向她混乱不堪的心防。沈家…沈砚…血仇……
“快走!”云知微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破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急促,“小心!别被人发现!”
青霜用力点头,最后深深地、充满担忧地看了云知微一眼,身影迅速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
窗户被云知微迅速合拢。她背靠着冰冷的窗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跃出喉咙。她低头,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那包裹的破布。
月光下,露出来的,竟是一把琵琶!
琵琶的木质琴身古朴,却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琴颈处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显然是经历了粗暴的破坏。琴弦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根,其余的早已断裂,琴头镶嵌的螺钿也脱落了大半,显得无比破败和凄凉。
这就是父亲拼死留下的遗物?一把残破的琵琶?还有那句“骨灰归海”?
云知微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疑云笼罩了她。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抚过那仅存的两根琴弦。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其中一根琴弦的刹那——
“砰!!!”
冷院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轰然倒地,碎裂的木屑飞溅!
刺眼的风灯光芒如同利剑般瞬间刺破室内的黑暗!
三皇子赵珩带着一队如狼似虎、手持火把的侍卫,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侍卫,正是昨日在沈砚囚室里,一脚踹碎药罐的那个头领!
“搜!”赵珩冰冷的命令如同寒霜落地,目光如同毒蛇般瞬间锁定了云知微怀中那把残破的琵琶,以及她抚在琴弦上尚未收回的手指!“给本皇子仔细搜!任何可疑之物,尤其是……乐器!”
云知微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琵琶死死护在身后,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三殿下!这是臣女亡父遗物!您……”
“遗物?”赵珩嗤笑一声,踱步上前,目光阴鸷地扫过那把破琴,“云大人通敌叛国,他的‘遗物’,更是可疑至极!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手一挥,“拿下!琴也拿过来!”
两个侍卫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云知微!她死死抱着琵琶,如同护住最后的希望和念想,拼尽全力挣扎:“不!你们不能!放开!”
“贱人!还敢反抗!”那侍卫头领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云知微护在琵琶上的手臂狠狠扫去!
眼看那带着蛮力的一掌就要落在云知微纤细的手臂上,眼看那承载着父亲最后遗言、仅存两根弦的琵琶就要再次遭受蹂躏——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焦糊味,猛地从门外扑了进来!
是沈砚!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挣脱了囚室的看守,又或是赵珩本就故意放他前来。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不稳,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那只焦黑溃烂、被污浊药痂包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但那只完好的左手,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闪电般伸出,狠狠地、精准地抓住了侍卫头领即将落在云知微手臂上的手腕!
“呃!”侍卫头领猝不及防,手腕被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扣住,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他惊愕地回头,对上了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深重的疲惫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火焰!
“沈…沈砚?!”侍卫头领又惊又怒,试图挣脱,却发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恐怖力量,竟让他一时无法撼动!
沈砚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赵珩。他那染血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直直地落在云知微因惊惧而煞白的脸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破碎的气音,更多的血沫从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
“你……”云知微看着他,看着他惨白的脸,嘴角刺目的鲜血,那只依旧死死扣着侍卫手腕、青筋暴凸的左手,还有那只无力垂落、焦黑狰狞的右手……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复杂的情绪——恨、怨、悔、惊、疑——都冻结在了这一刻。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僵持瞬间——
“废物!”赵珩阴冷的声音带着暴怒响起,“一把破琴也值得沈都尉如此拼命?看来这琴果然有鬼!给本皇子砸了它!”
另一个侍卫得到命令,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刀鞘,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云知微怀中那把残破琵琶的琴身砸去!
目标正是那仅存的两根琴弦!
“不要——!”云知微失声尖叫!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松开钳制侍卫头领的手,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角度,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了过去!他用那只完好的左臂,死死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琵琶和那砸落的刀鞘之间!
“嘭!”
沉重的刀鞘,裹挟着侍卫全力砸下的蛮力,狠狠砸在了沈砚的左臂肩胛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炸响!
“噗——!”
沈砚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浓稠的、暗红的血雾在刺眼的风灯光线下弥散开来,星星点点,溅满了云知微惊恐失色的脸,也溅满了她怀中那把残破的琵琶!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败玩偶,重重地向前扑倒!倒下的瞬间,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依旧徒劳地、下意识地向前伸着,似乎还想护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沈砚!”云知微的尖叫撕心裂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怀抱着那把被鲜血染红的琵琶,眼睁睁看着那个刚刚还挡在她面前的身影,轰然倒下,溅起一地尘埃。
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无法呼吸。
“哼,不自量力!”赵珩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残忍的嘲弄。他踱步上前,靴底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嗒嗒作响,停在倒地的沈砚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具失去意识、口鼻不断溢出鲜血的身体,如同欣赏一件破碎的瓷器。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云知微怀中那把沾满沈砚鲜血的琵琶。他伸出手,并非去拿琵琶,而是用那戴着冰冷玉扳指的手指,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优雅,拨弄了一下那仅存的两根琴弦中,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一根。
琴弦发出一个微弱、喑哑、不成调的单音,在死寂的空气中颤抖着,如同垂死的哀鸣。
“啧,”赵珩轻轻啧了一声,指尖微微用力,那根染血的琴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这弦…声音不对啊。”他阴鸷的目光扫过琴身,最终定格在琴头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被血污半掩的接缝处,嘴角勾起一丝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诡谲笑意。
“来人,”他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拭着玉扳指上沾染的血迹,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把这把‘遗物’,还有地上这个碍事的废物,给本皇子……”
“……一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