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墨，包裹着每一寸感官，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足踝处那地狱业火般的剧痛，还在持续不断地焚烧着云知微残存的神智，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皮肉，扎进骨髓，疯狂搅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溃烂的伤口，带来足以撕裂灵魂的锐痛，将她从混沌的边缘强行拽回，又狠狠抛入更深的痛楚深渊。
她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无意识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让身体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带来新的、细碎的折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千年。一阵突兀的、带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入矿洞，激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栗粒。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洞口的死寂，踩在碎石和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不是狼。
是人。不止一个。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压过了足踝的剧痛。监工？还是……沈砚终于要现身，来验收他这场血腥游戏的成果？
她蜷缩着，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泥泞的阴影里，却连移动指尖都做不到。
脚步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臭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妈的，还真在这儿！”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响起，充满了不耐烦和嫌恶，“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少废话，赶紧干活！”另一个声音更阴沉些，“头儿说了，扔进‘寒眼’，手脚麻利点！”
寒眼？
云知微模糊的意识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寒意。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一只粗糙油腻、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破烂囚衣的后领，像拎起一只破麻袋般，毫不费力地将她从泥泞中拖了起来！
“呃啊——！”足踝处被粗暴拉扯，那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飙升至顶点！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彻底一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身体被悬空拖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冻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沉，她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拖出了矿洞。刺骨的风雪如同千万根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囚衣，狠狠扎在早已麻木的皮肤上。
“真他妈晦气！轻点！拖死了怎么跟头儿交代！”那个阴沉的声音呵斥道。
“死不了！命硬着呢！”抓着她的那人满不在乎地嘟囔着，手下却更用力了几分，拖行的速度加快。
云知微的头无力地垂着，视线被风雪和冷汗模糊。只能看到身下飞快掠过的、被踩得一片狼藉的肮脏雪地，以及自己那双深可见骨的溃烂足踝，在粗糙的冻土和碎石上拖行摩擦，留下两道刺目的、混着脓血和污雪的红痕。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摩擦，都让她痛得浑身抽搐，如同正被凌迟。
不知被拖行了多久，久到她感觉身体最后一丝热气都被风雪抽干，意识只剩下足踝处那一片灼烧的地狱。
终于，拖行的力道猛地一停。她被粗暴地掼在冰冷的雪地上。
“到了！就这儿，扔下去完事！”粗嘎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轻松。
云知微挣扎着抬起头，涣散的瞳孔费力地聚焦。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死寂的冰湖。湖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风雪在湖面上肆虐，卷起阵阵雪雾，视野一片苍茫。而在冰湖中央，靠近湖心的地方，有一个极其突兀的、直径约莫丈许的黑黢黢的窟窿！
没有结冰。
那窟窿边缘的冰层呈现出诡异的锯齿状，黑沉沉的水面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像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天空，散发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寒气。
寒眼。
原来这就是寒眼。一个永不封冻的冰湖之眼，吞噬一切的温度和生命。
“快点！磨蹭什么！”阴沉的声音催促。
云知微感到自己的身体再次被抬起。这一次，是两个人。他们一人抓着她的肩膀，一人抓着她的脚踝——正是那溃烂剧痛之处！
“啊——！！！”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风雪！那如同将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伤口上的剧痛，让她眼前炸开一片血红，身体剧烈地挣扎、抽搐，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
“妈的！按住她！”粗嘎的声音骂骂咧咧。
抓着脚踝的那只手更加用力，铁钳般死死扣住她溃烂流脓的足踝，指节深陷进腐肉里！云知微痛得全身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再也叫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冷汗和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脸上结成了冰晶。
她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两人抬着，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湖寒眼。
越来越近。刺骨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裸露的皮肤。那黑沉沉的水面近在咫尺，散发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死寂。
“一、二、三——扔！”
身体骤然腾空，紧接着是急速的下坠！
噗通！
刺骨的冰寒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毛孔，穿透皮肉，直刺骨髓！那寒意如此猛烈，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痛觉神经，连足踝处那地狱般的灼烧感都被这极致的冰冷暂时麻痹、覆盖！
意识在入水的刹那被冻得一片空白。
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向漆黑冰冷的湖底。湖水带着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窒息感如同铁箍般扼住了喉咙。她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冰冷的湖水却疯狂地灌了进来，呛入气管，带来火烧火燎般的剧痛和更深的窒息！
死亡！冰冷的、彻底的死亡触手可及！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这片黑暗冰水中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一个……坚硬的平面上？
不是湖底冰冷的淤泥。那触感冰冷、坚硬、平滑，带着某种木质的纹理，似乎还有……缝隙？
一股巨大的求生欲猛地爆发！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极致的寒冷和窒息带来的恐慌！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双手在黑暗中疯狂地摸索、拍打！
指尖传来冰冷湿滑的触感，还有清晰的木板拼接的缝隙！
是木板！她砸在了一个木箱或者……棺材上？
这个念头荒谬又绝望，却点燃了她最后的力气。她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朝着那木板的边缘摸索、攀爬！冰水刺骨，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每一次动作都缓慢而艰难，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终于，在肺部即将彻底炸裂的前一刻，她的上半身猛地撞破水面！
“咳！咳咳咳——！”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风雪猛地灌入喉咙，引发了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冰冷的湖水从口鼻中喷出，带来窒息后的剧痛和眩晕。
她死死扒着那冰冷湿滑的木板边缘，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刺骨的空气，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自己所处之地。
这哪里是什么木箱？
这是一口薄皮棺材！
极其简陋，木板薄得几乎能透光，边缘粗糙，散发着新木的潮湿气味和劣质桐油的味道。它像一个漂浮在寒眼冰水上的简陋筏子，勉强托住了她半截身体。她的下半身还浸泡在漆黑刺骨的湖水里，冰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双腿不断向上蔓延。
而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就在这口漂浮的薄皮棺材前方，不到十步之遥的冰湖边缘！
一个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冰雕，静静地跪在那里。
风雪呼啸，卷起他墨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折弯的孤绝。墨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沾满了雪粒，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那双眼睛，透过风雪的帷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寒眼中漂浮的薄皮棺材上，钉在她狼狈扒着棺材边缘、如同水鬼般的身影上！
沈砚！
真的是他！
他就跪在那里，跪在冰天雪地之中，跪在她即将被吞噬的死亡边缘！
隔着肆虐的风雪，隔着漆黑刺骨的湖水，隔着这口象征死亡的薄皮棺材，云知微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东西。
那不是胜利者的冷漠，不是操纵者的戏谑，甚至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情绪。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痛苦！一种沉沉的、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被厚重的冰雪强行封住，只剩下熔岩在冰层下无声地嘶吼、燃烧！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冰湖上的雪，薄唇紧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风雪侵袭，仿佛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这冰湖跪穿！
为什么？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带着尖锐讽刺的问号，狠狠砸在云知微冻僵的心上！
是他下令将她扔进这寒眼！是他将她置于这口薄皮棺材里等死！可此刻，他却跪在这里，露出这种……这种仿佛承受着比她更深重痛苦的表情？！
虚伪！彻头彻尾的虚伪！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悲怆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劫后余生的微弱庆幸！屈辱、愤怒、被玩弄的羞耻感，如同毒火般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燃烧！烧得她几乎要呕出血来！
“沈……砚……”她张了张嘴，想要嘶吼，想要质问，想要将心中所有的怨恨和诅咒都喷吐到他脸上！可喉咙被冰水呛伤，只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气音，瞬间被风雪的呜咽吞没。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瞪着他！那双被冰水浸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火！
她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利箭，穿透风雪，狠狠刺向那个跪在冰湖边缘的身影。
沈砚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痛苦更加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墨汁流淌出来。他跪在冰面上的膝盖，似乎陷得更深了些，身下的冰层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呻吟。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突兀地在死寂的风雪中响起！
不是来自沈砚跪着的冰面，而是……来自云知微身下！
她惊恐地低头。
只见承载着她半身重量的薄皮棺材，那本就脆弱不堪的棺底木板，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冰水中，又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在靠近水线的位置，赫然裂开了一道细长的缝隙！
漆黑的、刺骨的湖水，正如同贪婪的毒蛇，从那道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迅速浸湿了她扒着棺沿的手腕，冰冷刺骨！
不！
云知微的心脏骤然缩紧！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身体，减轻棺底的负担。可这微小的动作，却让那裂缝在水流的冲击下猛地扩大！
咔嚓！
又一声清晰的裂响！
缝隙瞬间蔓延开，像一道狰狞的黑色闪电，在薄薄的棺底扩散！涌入的冰水骤然增多，冰冷刺骨的感觉顺着大腿迅速向上蔓延！
薄皮棺材猛地向下一沉！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腰腹！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剐蹭着内脏！窒息感再次袭来！
“呃……”她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抠住棺材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入湿冷的木头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抬起头，绝望的目光再次投向冰湖边缘那个跪着的身影。
沈砚的身体在那一刻猛地绷紧！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他跪在冰面上的身影似乎要弹射而起，那双翻涌着痛苦风暴的眸子骤然锁定了棺材底部那道致命的裂缝！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露出了近乎疯狂的惊悸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臂似乎要抬起，做出某种动作——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猛地从冰湖之下炸开！整个冰湖仿佛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云知微身下的薄皮棺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震猛地掀动！本就岌岌可危的棺底在剧烈晃动和水流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咔嚓嚓——！
那道致命的裂缝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扩张！瞬间布满了整个棺底！
冰冷的湖水失去了最后的阻隔，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四面八方涌灌而入！
“啊——！”
云知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便随着彻底崩解的棺材碎片，被冰冷的黑暗和巨大的吸力，瞬间拖入了寒眼深处！
冰冷刺骨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瞬间灌满了口鼻耳道！沉重的棺木碎片如同坠落的巨石，狠狠砸在她的身上、腿上！足踝处刚刚被寒冷麻痹的剧痛，在撞击和水压的撕扯下，再次以百倍的强度轰然爆发！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窒息的重压和身体被撕裂的剧痛中，迅速沉沦、消散。
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她涣散的目光透过浑浊冰冷的湖水，似乎看到了湖底深处，在崩解的棺木碎片间，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被水流卷动着，一闪而过。
那是一块半掩在漆黑淤泥里的金属牌。边缘锈蚀，却仍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镌刻着半个古朴的徽记——一道凌厉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冰层。
闪电……惊雷卫？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颗石子，在她彻底湮灭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