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浸了冰水的破布,沉甸甸地挂在鹰嘴崖的褶皱里。
“都给老子快点!”
赵忠骑在马背上,枣红色的马焦躁地刨着蹄子,冰碴子溅到他的皮靴上。
他扬起鞭子往崖壁上抽,鞭梢带着破空声砸在冰面上,碎成星点的冰沫,“谁先摸到那粮仓,老子赏他半袋米!”
士兵们眼里倏地亮起光,那点贪婪像火星似的燎过冻僵的脸。
他们佝偻着背,手抠着岩缝里的枯草,脚下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有人的草鞋被冰棱划破,血珠渗出来,瞬间就在鞋帮上冻成了暗红的冰粒,但没人敢停下
—— 半袋米,够一家三口活过这个冬天了。
他们没注意到,头顶三丈高的岩缝里,藏着双眼睛。
石夯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岩石,睫毛上结着白霜,他正攥着麻绳的末端,粗麻勒进掌心的老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身后,十几个社员蹲在滚石堆后,嘴里都咬着根木棍,防止紧张时发出半点声响,哈出的白气刚从嘴里喷出来,就被风扯成细雾,在晨光里凝成转瞬即逝的烟。
“还差三十步。”
石夯低声说,声音像崖壁上剥落的碎石,被风一吹就散了些。
他的目光扫过最前面那个举盾牌的士兵,那人的盾牌边缘还留着昨日砍杀的缺口,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探着路。
赵忠的前锋刚踏上一块看似结实的平台,冰面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不是陷阱机关的咔嗒声,是石夯猛地扯动了麻绳的闷响。
“轰隆 ——”
第一块滚石砸下来时,像整个天空塌了一角。
磨盘大的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撞在崖壁上,碎成无数拳头大的小块,像骤雨似的砸向人群。
最前面的士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挤出喉咙,就被迎面而来的碎石埋进了雪堆,只露出只还在抽搐的手,手指上还戴着枚生锈的铁环。
“有埋伏!” 赵忠的吼声变了调,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他猛地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前蹄在冰面上打滑。
他想掉转马头,却发现退路已经被后续滚落的巨石堵死
—— 那是社员们提前备好的 “关门石”,足有两人高,此刻正死死卡在狭窄的山道上。
更多的滚石从崖顶砸下来,有的撞在冰面上碎裂,迸出的冰碴像飞刀似的扎进人的脸;有的直接碾过人体,发出沉闷的骨骼碎裂声,像有人在远处踩烂南瓜。
士兵们像被驱赶的羊群,挤在不足两丈宽的山道上,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坠下悬崖,惨叫声刚起就被风吞了下去。
有人举着盾牌想抵挡,却被整面崖壁塌下来的积雪活埋,只留下个不断蠕动的雪包,很快就没了动静。
“李敢!你个狗娘养的!”
赵忠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突然明白过来
—— 那厮昨天拍着胸脯说 “赤火公社的粮仓就在鹰嘴崖,守军不过十人”,根本是把他往死路上送!
他拔出剑往崖顶乱砍,却只能砍到飞溅的冰碴,剑刃上很快凝了层白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石夯站在崖顶,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惨状。
他的睫毛上结着冰,视线却没半点模糊。他又扯动了另一根麻绳,这次滚落的是带着尖刺的原木,那些碗口粗的树干上钉满了磨尖的铁条,像标枪似的扎进人群。
有个年轻士兵被原木贯穿了胸膛,他抱着原木上的尖刺,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吐出的血沫在雪地上晕开,像朵开得凄厉的红梅。
赵忠的马被滚石砸中了后腿,轰然倒地时把他甩在雪地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见块桌面大的巨石正朝自己滚来,那石头上还沾着半片破烂的军服。
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里混着血泪,溅在胸前的衣襟上:“均平?老子信了你们的鬼话…… 这世道,哪有什么均平……”
巨石落地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被吞没了。
只有风穿过崖壁的呼啸,像无数亡魂在哭,卷起地上的血沫和冰粒,打在崖顶社员的脸上,又冷又腥。
石夯松开麻绳,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手心里,瞬间就冻成了薄冰。
他没去看崖下的惨状,只是转身对社员说:“去正面战场,陈先生那边需要人。”
有个年轻社员捡起块碎石,上面沾着暗红的血。他掏出布想擦掉,却被石夯按住手。
“留着。” 石夯的声音很沉,像从地底钻出来的,“让后面的人看看,这世道,想抢别人口粮的,都得死。”
他率先往崖顶的另一侧走,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声响。
阳光终于穿透了晨雾,照在他胸前的木牌上,那上面刻着的 “均田” 二字,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
身后,十几个社员紧紧跟上,没人再回头看那片狼藉的山崖
—— 他们都记得,石夯的婆娘就是去年冬天被抢粮的兵痞打死的,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是能有块自己的田,顿顿吃饱,死也值了。”
此刻,崖下的风还在哭,而他们的脚步,正朝着能让 “顿顿吃饱” 的日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