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回音洞像只沉默的巨兽,把十九个幸存者吞进了腹中。
最深处的石潭泛着青黑,岩壁渗下的水珠 “叮咚、叮咚” 地砸在水面上,声音被洞壁反弹回来,混着篝火的噼啪声,还有十九人粗细不均的呼吸,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胸口发闷。
小石头蜷缩在离火堆最近的角落,后背抵着冰凉的岩壁。他怀里的半袋土豆种被体温焐得温热,麻袋上的麻绳勒进冻裂的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吭声。
孩子的指缝里卡着半块 “均田” 木牌碎片,边缘的血渍已经发黑发硬,那是他从父亲石夯紧握的手里硬生生掰下来的
—— 当时石夯的身体还没完全冷透,指节却僵得像石头,他用牙齿咬着木牌边缘拽了半天才弄下来。
木牌上 “均” 字的最后一笔,留着个深深的凹痕,是石夯最后时刻用指节攥出来的。
小石头把碎片贴在脸颊上,木头的冰凉里似乎还透着点父亲的体温,他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根快要绷断的线:“爹说,这是‘好日子的根’。”
话音刚落,洞壁就把这句话弹了回来,“根…… 根……” 的回音在角落里打了个转,轻轻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秦狼正用布条缠右臂的伤口,粗麻线勒进外翻的皮肉里,疼得他额头冒汗。
听见小石头的话,他缠布条的手猛地一顿,玄铁刀 “哐当” 一声搁在地上。刀身还沾着没擦净的血,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 这把刀昨天刚劈开周叛的身体,此刻却被秦狼用拇指摩挲着刀刃,像是在安抚一头躁动的野兽。
“让我看看。” 他朝小石头伸出手,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孩子犹豫了一下,把木牌碎片递过去。秦狼用没受伤的左手捏着碎片,右手提起玄铁刀,刀刃贴着木牌边缘轻轻刮擦。
那些发黑的血渍像结痂的伤口,被刀锋一点点剥离,露出下面温润的木头原色。
他的动作明明该是糙汉的笨拙,此刻却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蛋,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口气吹跑了木牌上残存的温度。
“好了。” 秦狼把碎片还回去,指腹在 “均” 字的凹痕上蹭了蹭,那里还留着石夯的指节印。他重新抓起布条缠伤口,这次却没勒那么紧,仿佛怕弄疼了什么。
洞口的风雪突然大了些,卷着沙砾打在岩石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
陈烬站在最靠近洞口的位置,后背抵着冰冷的石壁,望着洞外被狂风撕扯的浓烟
—— 那是赵昂和十名士兵埋骨的山坳,火已经烧了三天,此刻的浓烟被风雪拧成麻花,像条挣扎的黑龙。
他弯腰捡起块边缘锋利的石片,石面冻得像冰,攥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小的冰碴往掌心钻。
转身时,火光恰好映在他脸上,能看见他颧骨上的冻疮已经溃烂,结痂的地方被寒风扯得发白。
“得立规矩。” 陈烬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了石潭,把 “叮咚” 的水声都震碎了。
他走向洞壁最平整的那块岩石,那里的苔藓长得最厚,绿得发黑。
石片划过苔藓的瞬间,发出 “刺啦” 的轻响,火星溅起来,落在他冻裂的手背上。
他没躲,只是稳住手腕,在岩壁上划出第一道刻痕 —— 不长,却深,边缘的碎石簌簌往下掉,恰好对着角落里的种子窖。
孟瑶坐在离篝火最近的位置,正借着跳动的火光翻那本泡皱的账册。
纸页被暗河的水浸得发涨,边角卷成了波浪,上面的字迹晕染开来,像团化不开的墨。
她的指尖划过 “现存物资” 那一页,突然顿住了 —— 小豆子生前画的土豆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歪歪扭扭的 “火” 字。
那字显然是用炭笔匆匆画下的,笔画都没连住,却被谁的眼泪晕染得毛茸茸的,像团跳动的火苗。
孟瑶的心脏猛地一缩,她认得这笔迹,是上个月小豆子发高烧时,躺在病榻上画的。当时孩子还笑着说:“姐,这是‘赤火’的火,烧不尽的。”
她悄悄把这页折了个角,抬头时正好看见陈烬在岩壁上划下第二道刻痕。两道刻痕交叉成 “十” 字,火光投在上面,影子在洞壁上晃啊晃,像个站不稳的人。
“秦狼,带两个人出去探探。” 陈烬放下石片,手心已经被石片硌出了红印,“找些枯枝,看看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秦狼把玄铁刀往地上一拄,站起身时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老李,柱子,跟我走。”
三个青壮应声站起来,老李的左臂还缠着绷带 —— 那是昨天在石阵里被敌军的长矛划的,伤口里还嵌着点木屑。
柱子的右腿不太利索,却把腰间的短刀攥得死紧,那刀是赵昂给他的,刀柄上刻着个 “平” 字。
三人消失在洞口的风雪里,洞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滴水声和篝火的噼啪声。
王嫂怀里的三岁娃突然 “哇” 地哭了起来,小手指着秦狼他们留在地上的两只冻僵的野兔,喉咙里发出 “饿、饿” 的呜咽。
周老汉叹了口气,佝偻着背挪到粮袋边。他解开系绳的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 袋子里只剩半袋麦饼渣,褐色的碎渣上沾着点泥,像撒了把掺土的芝麻。
“这是从石夯衣襟里掉出来的。” 周老汉的声音发颤,用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块渣,“他用身子堵缺口时,粮袋被划烂了…… 就剩下这点。”
没人说话。谁都记得石夯揣着麦饼的样子 —— 每次分粮他都把自己的那份掰一半给小石头,剩下的就揣在怀里,说 “干活时垫垫肚子”。
现在那些麦饼变成了碎渣,沾着他最后时刻护着的土地的泥。
陈烬走过去,从自己的粮袋里捏出半捧麦饼渣,蹲下身递给那娃。
孩子的脸蛋冻得发僵,像块硬邦邦的红番薯,他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皮肤时,突然想起石夯最后咽气前的眼神
—— 当时火光照在石夯脸上,他眼里映着的不是敌军的刀,是滚落在雪地里的土豆种,亮得像星星。
“吃吧。” 陈烬把麦饼渣塞进孩子手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转身摸了摸岩壁上的刻痕。
石片的冰凉里,不知何时渗进了点体温,像是石夯的,又像是赵昂的,或者是那些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士兵的。
洞外传来脚步声,秦狼他们回来了,肩上扛着半捆枯枝,老李怀里还抱着捆干松针。
“山外三里有片松林,能挡风。” 秦狼把枯枝扔在篝火旁,玄铁刀往地上一拄,火星溅起来,“但李傕的人在谷口设了卡,搜得紧,刚才差点撞上巡逻队。”
柱子把松针铺在地上,突然指着岩壁上的刻痕问:“陈先生,这是……”
“立规矩。” 陈烬的目光扫过十九张脸,最后落在小石头怀里的种子袋上,“从今天起,谁拿多少粮,谁干多少活,都得记下来。不是信不过弟兄们,是怕……” 他顿了顿,喉咙发紧,“怕对不起石夯他们用命换来的种子。”
小石头突然把木牌碎片贴在岩壁的刻痕上,碎片的边缘恰好和第一道刻痕重合。孩子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爹说,规矩是‘均田’的根,就像土豆种是好日子的根。”
篝火 “噼啪” 响了一声,窜起的火苗把十九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那些影子随着火光晃啊晃,像在互相取暖。
孟瑶又翻开账册,这次她看清了,小豆子画的 “火” 字旁边,还有个更小的、没画完的土豆苗,根须朝着 “火” 字的方向,仿佛要从纸页里钻出来,扎进那团跳动的火苗里去。
水珠还在石潭里叮咚作响,但不知怎的,那声音好像没那么压抑了。
陈烬看着岩壁上的刻痕,又看了看小石头怀里的种子袋,突然觉得这只巨兽般的山洞里,藏着比风雪更顽强的东西
—— 是半袋带着体温的土豆种,是块沾着血的木牌,是岩壁上那道带着体温的刻痕,还有十九个不肯被冻灭的心跳。
秦狼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光腾地亮了些,照得他玄铁刀上的红缨微微晃动。
他看着陈烬,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立吧,立得结实点,别让石夯他们在底下笑话咱。”
陈烬捡起石片,在 “十” 字刻痕的旁边,又添了一道竖线。这次的火星溅在手上,竟不觉得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