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涂抹在天幕,仅有几粒星子微弱地闪烁,仿佛也被下方即将爆发的杀戮惊得不敢睁眼。
袁基的五千轻骑先锋营,择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地扎营,巡夜的士兵脚步声和偶尔的马嘶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秦狼趴在一处土坎后,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那片营地,像一头窥伺猎物的恶狼。他身后,三百敢死队员屏息凝神,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只有兵刃偶尔反射一点微光,泄露着冰冷的杀意。
“妈的,守得倒挺严实。”秦狼啐了一口唾沫,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副手道,“看见那一片没有?马厩!还有那边,堆辎重的地方!咱们不贪多,冲进去,专砍马腿,烧帐篷!放完火就吼,吼完就往黑石峪方向撤!听老子号令!”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营中灯火渐稀,人声渐怠,连巡夜士兵的脚步都透出一丝困倦的拖沓。
秦狼猛地抽出环首刀,刀身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光。
“兄弟们!”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充满狂躁的力量,“随我——杀!”
三百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暴起,沉默而迅猛地扑向军营!短暂的寂静被瞬间打破!
“敌袭!敌袭!”惊恐的呐喊和急促的锣声几乎同时响起。
秦狼一马当先,如同旋风般撞翻两名匆忙迎上来的袁军士兵,直扑马厩!刀光闪处,血花迸溅,受惊的战马凄厉长嘶,疯狂踢踏,撞倒栅栏,冲乱了本就仓促集结的敌军阵脚。
“放火!”秦狼咆哮。
敢死队员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火油罐奋力掷向帐篷和辎重堆。干燥的篷布和草料瞬间被点燃,火舌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夜色,将混乱的人影投射得如同群魔乱舞。
秦狼挥刀砍翻一个试图控制惊马的敌军军官,猛地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对着火光冲天的营地中央,发出炸雷般的怒吼:
“赤火秦狼在此!袁基小儿,可敢与爷爷夜战三百回合?!滚出来受死!”
声震四野,甚至压过了现场的喊杀声和火焰的噼啪声。这嚣张至极的挑战,极大地刺激了袁军,也点燃了敢死队员们更狂热的战意。
混乱中,秦狼一个迅猛的突进,刀劈连环,将一名敌军校尉逼得连连后退。
剧烈动作间,他怀中一件硬物猛地掉了出来,落在泥泞的地上——那是半块粗糙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均平”二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是石夯生前从不离身的信物。
秦狼的独眼猛地一缩,动作有了一瞬的停滞。那名袁军校尉觑得空隙,狞笑着举刀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秦狼仿佛被那木牌刺痛了神经,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暴戾狂怒的嘶吼,不闪不避,反而迎刀而上,用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猛地磕开来刀,反手一刀便将那校尉捅了个对穿!
他弯腰一把捞起那沾满泥污的木牌,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木屑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他举目四望,周围是冲天的火光、飞溅的鲜血、垂死的哀嚎和舍生忘死搏杀的赤火弟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颅,他再次仰天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决绝的意志:
“为了吃饱饭!为了石夯兄弟!为了咱们的赤火!杀——!”
这声怒吼仿佛带着魔力,让残余的敢死队员们眼睛血红,攻势更加疯狂,竟将人数占优的敌军打得一时节节后退。
然而,袁军毕竟训练有素,最初的混乱过后,开始在各基层军官的呼喝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和包围。秦狼和一部分队员冲得太深,渐渐被分割开来,陷入重围,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敌军侧翼突然一阵大乱!
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精壮青年,李锐,原公社铁匠铺的学徒,此刻却挥舞着一柄明显经过加厚加重、更适合劈砍的环首刀,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一支小队悍然杀入!
他们不像秦狼那般直冲核心,而是精准地撕开了包围圈最薄弱的一环。
“狼哥!这边!快走!”李锐声音洪亮,刀法大开大阖,充满力量,几刀便劈翻了挡路的敌兵,硬生生在包围圈上撕开一个口子。
秦狼见状,毫不恋战,立刻率残部向李锐靠拢。两支人马汇合,且战且退,利用燃烧的帐篷和惊马造成的混乱,迅速脱离战场,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冲天的火光。
袁基站在中军大帐前,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甚至连敌人的主将影子都没看清,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损兵折将,粮草辎重损失不小,更重要的是,军心士气遭受了沉重一击。
而远处黑暗中,秦狼喘着粗气,看了一眼身边伤亡近半的弟兄,又紧紧攥了一下手中那半块木牌,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被更深的狠厉所取代。
李锐走到他身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狼哥,没事吧?”
秦狼看了他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前打铁的力气,没白费!回去给你记头功!”
李锐憨厚却坚毅地笑了笑,眼神明亮。
石夯的精神,似乎在这一夜,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传承。
公社那间最大的土坯房,平日里是孩童们识字学理的学堂,此刻却充满了另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活力。空气中弥漫着浆糊的微酸气味、竹篾的清香,以及孩子们压低的、兴奋的叽喳声。
孟瑶和孙小妹成了临时的“教习”。几张破旧的长桌上,铺满了各色纸张、细竹篾和线轴。
“大家看仔细,”孟瑶声音温柔却清晰,手中灵巧地摆弄着竹篾,“这里的骨架要扎紧,不然风筝飞不高,也飞不稳。对,就是这样……”
孙小妹则拿着一块炭笔,在一块破木板上写着什么,周围围着一圈稍大些的孩子。“记住这几句就好,‘红风筝,天上飘,山里的狼王伸懒腰’……”她念一句,孩子们就跟一句,声音稚嫩却认真。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刚刚糊好的红色风筝,好奇地问:“孟先生,孙阿姐,为什么红风筝飞起来,就是‘狼来了’?”
孟瑶接过风筝,仔细检查着绑线,微笑道:“因为秦狼叔叔他们就像山里的头狼,最勇猛,红色就像火,像血,代表着他们要出击了。你们看到天上有好多红风筝,就是在告诉远处田里干活的大人,勇士们要去打坏人啦。”
另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蓝色的半成品,抢着说:“那蓝的呢!蓝风筝摇,粮车到!”
“聪明!”孙小妹赞许地摸摸他的头,“蓝色像河水,像天空,很安静,但也很重要。粮车是坏人的命根子,我们看到蓝色风筝,就知道坏人的粮食到什么地方了,就能告诉赵将叔叔他们去哪里‘迎接’。”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眼中都闪烁着参与重大事件的光彩。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背后的血火厮杀,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中的风筝和嘴里的童谣,能帮助那些保护他们的叔叔伯伯。
“红风筝飞,狼来了;蓝风筝摇,粮车到;黄风筝转,莫乱跑(敌军主力靠近);绿风筝落,平安报(危险解除或任务完成)……”
简单的童谣,朴素的色彩,在这特殊时刻,成了一套高效而隐蔽的通讯密码。人民的智慧,在生存的压力下,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学堂的角落,用木板临时搭起的床铺上,李锐半靠着养伤。
夜袭先锋营的勇猛为他赢得了尊敬,也换来肩胛一处深刻的刀伤。他听着孩童的歌谣,看着那些即将升空的“眼睛”,目光有些出神。
陈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坐在他床边的矮凳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明白了?”陈烬轻声问。
李锐回过神,忙要起身,被陈烬按住。“社长……我只是觉得,孩子们都能帮忙,我却躺在这里……”
“你的刀已经为赤火立了功,现在让它歇歇,也让你的身体歇歇。”陈烬笑了笑,随即笑容微敛,语气变得深沉,“但你看到的,不只是风筝和童谣,对吧?”
李锐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我以前在铁匠铺,只觉得打出好刀,能卖钱,能防身。跟着狼哥冲杀,觉得有股气,要发泄,要报仇。但现在……看着这些,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秦狼哥的勇,赵将叔的谋,还有卫远哥的巧,最后……好像都离不开这些。”
他指了指那些忙碌的妇孺,指了指窗外远处田间依稀可见的、正在“正常”劳作却时刻留意天空的社员。
陈烬目光赞许,缓缓道:
“不错。军事之根,深植民间——无百姓支持,则如无源之水,纵有良将精兵,亦难觅胜机;无阶级大义,则如盲人执利刃,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杀,终失其魂。李锐,你勇武过人,是难得的锐器,但须时刻自问:手中之刀,究竟为谁而挥?”
李锐闻言,陷入沉思。他想起夜袭时秦狼那声“为了吃饱饭!为了石夯兄弟!为了赤火!”的怒吼,想起自己挥刀时那股保护身后同伴的本能,再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粗糙的手掌慢慢握紧,肩胛的疼痛似乎也变得清晰而富有意义。
他抬起头,眼神不再有迷茫,清澈而坚定:
“为护我同胞,卫我家园!为让如我父母姐妹、还有这些孩子们,不再受人欺凌,能安心吃饭,安心造风筝!”
陈烬凝视着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铁匠染血的身躯,看到了赤火真正想要锻造的未来。他郑重地点头:
“望你永记今日此言。手中之刀,心中有义,方为我赤火之刃。”
窗外,一只试飞的红色风筝歪歪扭扭地升起,在澄澈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希望的轨迹。学堂内,童谣声声,编织着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