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襄邑屯田区那片被饥馑和愤怒笼罩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幅极不协调的景象。
一方是临时搭建的高台,铺着干净的席子,上面端坐着几位宽袍大袖、头戴进贤冠的名士。
为首的正是以清谈闻名的孔融,他手持麈尾,神情矜持而淡漠,仿佛不是来面对一群激愤的饥民,而是来参加一场风雅的集会。
他们身后,还有捧着香炉、捧着书卷的随从,与台下那片黑压压、面黄肌瘦的人群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另一方,则是以徐五、石头为首的数百屯田客。
他们依旧围在官署外,只是不再呐喊,一双双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困惑、戒备,以及一丝被这阵仗暂时压制住的茫然。
被扣押的王癞子和差役被捆在一旁,成了这场奇特“劝谕”的背景。
孔融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侍从的传话,清晰地送到台下:
“诸位乡民——”他开口,是标准的雅言,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今日之事,吾等奉魏公之命而来,非为问罪,实为解惑。”
他挥动麈尾,姿态优雅:“夫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北疆未靖,南氛不宁,魏公宵衣旰食,乃为保我华夏疆土,护我黎庶安宁。此正如大厦将倾,正需举国上下,戮力同心,共渡时艰。”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麻木或激动的面孔,语气渐渐带上了训诫的意味:“《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为人处世,当常怀敬畏,反求诸己。遇有困厄,当先思己过,是否勤力耕作?是否节俭持家?焉能一味怨怼上官,行此围堵官署、扣押吏员之大不韪?”
他顿了顿,抛出那句精心准备、却无比空洞的核心论调:
“尔等既觉当下困苦,更当知耻后勇,勤勉不辍,以双手去建设桑梓,以汗水去浇灌希望!觉得不好,便该去建设它,使其变好!在此抱怨生事,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添乱,岂是良民所为?”
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谈论着忠君爱国,谈论着克己复礼,谈论着个人德行的重要性。
阳光照在他光洁的绸缎衣袍上,反射出柔和的光,却照不进台下那片被苦难凝固的阴影。
他始终没有提“减赋”二字,没有问一句“你们为何无粮”,更没有看一眼被捆着的、代表官府贪婪的王癞子。
所有的现实问题,都被巧妙地包裹在了一层华丽的、充满道德说教的语言外壳里,其核心只有一个:问题在你们自己身上,与国家无关,与赋税无关。
徐五张了张嘴,他想说地里收成几何,想说官仓催逼多狠,想说家里病人无药……
但面对那一套套他听不懂也不想听的大道理,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闷得他喘不过气。
石头忍不住,在台下吼了一句:“俺们都快饿死了,还建个屁!”
孔融眉头微蹙,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摇头,对左右叹道:“嗟乎!夏虫不可语冰。此辈困于口体之奉,难晓大义所在啊。”
他身边另一位名士接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的人听见:“穷斯滥矣。不知礼义,徒逞血气之勇,终非长久之计。”
高台上的叹息与低语,像冰冷的针,刺入台下饥民的心中。
那套“反求诸己”、“建设桑梓”的论调,初听似乎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让他们隐隐觉得自己“有错”,但结合自家空空的米缸和官老爷们光鲜的衣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在无声地积聚。
道理,似乎是那个道理。但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冷,这么虚,这么……让人绝望呢?
夜色如墨,将襄邑屯田区笼罩在一片凄冷之中。
白日里那场不欢而散的“劝谕”,并未带来任何实质改变,反而像一层厚重的阴云,压在每一个屯田客的心头。
饥肠辘辘的人们蜷缩在冰冷的窝棚里,听着寒风呼啸,间或夹杂着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以及病人痛苦的呻吟。
然而,与此地一墙之隔的郡守府,却是另一番天地。
府内张灯结彩,温暖如春。
为了给远道而来的孔融名士团接风洗尘,更是为了庆贺白日“成功”安抚了暴民,郡守特意设下盛宴。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过高墙传来。
明亮的烛火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觥筹交错的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酒香,以及各种珍馐佳肴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气息。
那香气是如此霸道,甚至穿透了寒冷的夜风,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钻入围在官署外尚未完全散去的一些屯田客的鼻子里。
石头靠在一处断墙下,抱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努力不去想那诱人的香味。
他身边是沉默的徐五,老人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睡着,但那微微颤抖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五叔,你闻到了吗?”石头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他们在吃肉,在喝酒……”
徐五没有睁眼,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郡守府一处侧门似乎为了透气,微微开了一条缝。
恰巧一阵风过,将里面的喧嚣和更浓郁的香气送了出来。
石头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透过那条缝隙,他看到了令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厅堂内,灯火辉煌。
孔融等人已脱去白日严肃的外袍,换上舒适的常服,面色红润,谈笑风生。
案几上摆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菜肴,烤得金黄流油的羔羊,肥美的蒸鱼,晶莹的羹汤……
酒爵碰撞声,侍女娇笑声,名士们高谈阔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他身处的冰冷、饥饿、绝望截然不同的画卷。
一个屯田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妈的……”石头低骂一声,拳头狠狠砸在身边的土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白天那些“戮力同心”、“反求诸己”的大道理,在此刻这扑鼻的酒肉香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恶心!
缝隙内,酒至半酣的孔融,似乎听到了外面的些许动静,微微蹙眉,对身旁的郡守低语道:“此辈……终是难驯。白日里一番苦心,看来是对牛弹琴了。”
另一名微醺的名士嗤笑一声,晃着手中的酒爵:“孔北海何必与这些黔首一般见识?彼等目光短浅,只晓眼前饥寒,焉知我等在此宴饮,亦是维系风化、商讨国事之必须?与他们谈论大局,无异于夏虫语冰。”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墙外每一个听到的人心里。
徐五终于睁开了眼睛,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看了看身边因愤怒而浑身发抖的石头,又望向那透着光与温暖的缝隙,最终,目光落回脚下这片冰冷、贫瘠,却承载了他们全部血汗与希望的土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把磨得锋利的、原本用于割草的短镰刀,更紧地攥在了手里。
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压住心底那团被现实与谎言反复煎熬的火焰。
朱门之内,酒肉臭。
棚户之外,冻死骨。
这无声的对比,比任何刀剑都更能撕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