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秩序甫定，南中的烽烟便已燃起。
不是大规模的反叛，而是如同潮湿雨季里山林间滋生的瘴疠，此起彼伏，剿之不尽。
来自朱提、牂牁等郡的急报堆放在诸葛亮的案头，诉说着当地豪帅的桀骜不驯与郡县官吏的无能为力。
“南中不宁，则益州腹背受敌，遑论连通交州，以为犄角。”
诸葛亮在军议上，手指划过地图上那片广袤而模糊的区域，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需遣能吏干将，非仅恃武力，更需洞悉夷情，刚柔并济。”
于是，沉稳干练的邓方被任命为庲降都督，总领南中军事；而精明练达、熟知地方情弊的李恢，则被赋予安抚重任，携金帛、印信与空白的任命状，前往那片迷雾笼罩的土地。
李恢的队伍没有打出耀眼的旌旗，更像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
他深知，在这片土地上，汉家的官威远不如一袋盐巴、一匹蜀锦，或者一个恰到好处的承诺来得有效。
他首先抵达的是叛乱最烈的区域。他没有急于进剿，而是广派耳目，很快便摸清了几个主要豪帅的底细：有人是因汉官欺压过甚而反抗，有人是觊觎邻寨的盐泉，有人则纯粹是趁乱扩张势力。
“分化，拉拢，孤立首恶。”李恢对邓方言道，策略清晰。
他亲自拜访了并非首恶、但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几位洞主，赠予厚礼，承诺只要他们归附朝廷，约束部众，便可授予他们正式的官职，承认他们对原有领地的管辖权，甚至允许他们依照“旧俗”管理内部事务。
“汉家官府，只要尔等不反叛，按时缴纳象征性的贡赋，便可保尔等富贵安宁。何必与那等顽冥不化之辈同归于尽？”
李恢的话语，如同温水中缓慢加入的蜜糖，甜腻而危险。
效果是显着的。很快，叛军的联盟出现了裂痕。一些较小的部落开始动摇，甚至暗中向李恢输诚。
在所有豪帅中，孟获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年轻，勇武，在夷汉百姓中都有不小的声望，更重要的是，他并非一味排斥汉家文化，麾下甚至有几个落魄的汉人书生为他出谋划策。
对孟获，李恢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没有直接招抚，而是设计了一场“偶遇”。
在一条湍急的河流旁，李恢的“商队”“恰好”与孟获带领的人马相遇。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李恢却独自上前，抛下兵器，表示只想与孟获“聊一聊”。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李恢开门见山：
“孟获首领，可知为何汉官时常欺压尔等？非因尔等是夷人，乃因山高皇帝远，吏治败坏所致。今诸葛军师治蜀，法令森严，吏治一新。我此来，非为征服，实为合作。”
孟获抱着臂膀，冷笑不语。
李恢不以为意，继续道：“首领雄才，难道甘心永远困守在这山林之中，与瘴疠毒虫为伍？丞相欲开南中，通商路，兴文教。若首领愿为朝廷效力，可为郡尉，统管一方夷汉，商队往来，利益均沾。届时，首领之权势、财富，岂是如今可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更何况，北有曹魏虎视，东有赤火社燎原。若南中始终是一盘散沙，他日强敌压境，谁能保全尔等身家性命、祖宗基业？是选择与一个愿意给予尊荣的新主合作，还是等着被视尔等为蛮夷的敌人碾碎？”
这番话，既有利益的诱惑，又有未来的威胁，更隐隐点出了南中内部不团结的致命弱点。
孟获脸上的倨傲渐渐被凝重取代。他盯着李恢，仿佛要看清他话语里有多少真诚。
良久，他沉声问：“若我归附，汉官可能保证不再夺我族人之田，掠我族人为奴？”
“军事法令在此，敢犯者，虽远必诛！”李恢斩钉截铁。
并非所有人都如孟获般能够被说服。对于少数冥顽不灵、持续劫掠汉民村寨乃至攻击官军的顽固势力，邓方的军队展现了雷霆手段。
一次精心策划的夜袭，邓方亲率精锐，直扑叛军核心营寨。
火光照亮了山峦，负隅顽抗者被无情歼灭，首级传示各寨。
这是必要的震慑，用鲜血告诉所有观望者，怀柔的背后，是足以粉碎一切反抗的铁拳。
剿与抚，如同李恢与邓方手中的双刃剑，交替使用。
一边是李恢带着孟获等新附豪帅，穿梭于各个部落之间，宣示朝廷恩德，分配盐铁之利；一边是邓方的大军如影随形，清除着任何敢于挑战新秩序的存在。
南中的局势，就在这恩威并施、软硬兼施的策略下，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着成都希望的方向扭转。
一条通往交州的、若隐若现的走廊，正在血与火的洗礼，以及金帛与承诺的交织中，被一点点开拓出来。
然而，在成都的诸葛亮收到李恢“南中渐稳，孟获已抚”的捷报时，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提笔批阅，落下四字：
“初定未安。”
他知道，人心的归附，远比疆域的征服要漫长得多。
尤其是，当另一种关于“均田”、“平等”的声音，或许正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如同地下的暗流，悄然渗入这片躁动不安的土。
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落在南方那片在地图上仅以浅墨勾勒、标注着“交州”的广袤区域。
“南中初定，然疮痍未复，难为根本。北有曹贼，东有赤火，我益州如居瓮中，若无一通畅呼吸之外道，终有困厄之日。”
他声音平静，却道出了刘备集团最深层的战略焦虑——被封锁在内陆的窒息感。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虚线滑动，那是古老的牂牁道，穿越南中险峻的群山，通往郁林郡。
“士燮镇守交州数十载，名虽附曹，实为自保。此人老于权变，非愚忠之辈。今曹魏鞭长莫及，赤火锋芒未至，正是我与之结盟的良机。”
奉命南行的是能言善辩、风度翩翩的邓芝。
他没有携带大队仪仗，只领着一支精干的护卫和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
车中并非金银，而是益州特产的蜀锦、朱提银器、品质上乘的井盐，以及一些精巧的巴蜀漆器。这是诸葛亮的特意安排——展示实力与诚意，而非炫耀武力。
队伍先循牂牁道陆路南下。道路崎岖，密林深篁，瘴气弥漫。
邓芝亲眼见到了李恢、邓方经营南中的成果：一些关键隘口已筑起简易军寨，悬挂着“汉”字旗，偶有身着汉夷混合服饰的商队往来，虽不算繁华，却已有了通路的雏形。他心中对那位坐镇成都的丞相，更添几分敬佩。
历经艰险，队伍抵达郁林郡，继而换乘舟楫，沿郁水东下，直抵交州治所龙编。
士燮已是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深处藏着经年累月积累下的精明与谨慎。他在府邸中设宴款待邓芝，礼仪周到，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疏离的观察。
宴席上，交州特有的珍馐——硕大的龙虾、稀有的热带水果、香气奇异的香料——琳琅满目。
邓芝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既不卑不亢，又充分表达了对士燮这位边疆宿儒的尊重。
“燮公雄踞南疆，保境安民，使交州成乱世桃源，此功可比古之贤守。我主刘皇叔，汉室宗亲，仁义布于四海，今得益州，心系万民，尤愿与燮公此等栋梁，共扶汉室，守望相助。”邓芝举杯，言辞恳切。
士燮抚须微笑，避实就虚：“玄德公仁德，老夫久仰。只是交州僻远，民风孱弱，但求苟全于乱世，不敢参与中原纷争。至于汉室……唉，许昌那位曹公，不也奉天子以令不臣么？”
邓芝心知对方意在试探，也不点破，只是笑道：“燮公过谦了。交州物产丰饶，珍珠、象牙、犀角、香料，皆为中原所重。而益州之锦、盐、铁，亦是交州所需。何必假手北地，辗转千里？若能直通有无，于双方皆有利。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声音微沉，“如今江东孙权，野心勃勃，北有强曹，西有新兴之赤火，其势汹汹，理念迥异，视士族豪强如仇寇。燮公真以为，仅凭地理之远，可永保无虞乎？多一强援，总好过独木支大厦。”
他刻意点出了“赤火公社”，点出了那种颠覆旧有秩序的威胁。士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几日，邓芝与士燮及其麾下心腹进行了多次密谈。诸葛亮授予邓芝的权限颇大，条件也极具诱惑：承认士燮在交州的完全自治权，刘备集团仅寻求同盟与贸易；以极优惠的价格，甚至部分以物易物的方式，提供交州急需的盐铁；承诺在必要时，提供军事上的声援。
最终，一纸盟约在龙编悄然缔结。没有昭告天下，却远比许多喧嚣的盟誓更为牢固，因为它建立在切实的利益与共同的潜在威胁之上。
很快，沉寂了数十年的牂牁道变得热闹起来。
益州来的马帮，驮着锦缎、盐巴和铁器，艰难而坚定地穿越群山；交州来的船队，满载着稻米、珠宝、犀角、象牙和来自更南方海域的奇异香料，溯红水河、郁水而上。一条新的、不受曹魏和江东控制的贸易生命线，开始微弱而顽强地搏动起来。
大量的交州稻米涌入益州，极大地缓解了刘备集团因战争和接纳流民而产生的粮食压力；而那些来自海外的奇珍，则在成都和荆州的士族阶层中引发了新风尚，也为府库带来了额外的财富。
在荆北，赤火社谋报处的案头，很快便出现了关于“蜀交商路”的详细报告。
庞统看着地图上那条被标注出来的新动脉，对赵将叹道：“诸葛亮，真奇才也。此棋一走，刘备集团便如困龙入海，虽仍处四战之地，却已有了辗转腾挪的空间。得此粮秣补充，其根基更稳了。”
赵将目光冷峻：“无妨。贸易线也是渗透线。他们能运粮食，我们就能运‘思想’。通知我们在南中的‘种子’，想办法让那些被压榨的夷人、汉人佃户知道，这往来不绝的财富，有多少能落到他们自己手里？那交州的稻米，又能有几粒进了他们的饭碗？”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同盟？不过是两个旧时代的巨人，在新时代的潮水涌来前，互相搀扶着，试图站得更稳一些。且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成都丞相府，诸葛亮看着第一批从交州运抵的、粒粒饱满的稻米，轻轻舒了一口气。
南方的棋，总算落下了一子。但他随即又抬头，目光越过殿宇，望向北方和东方。
结盟交州，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真正的风暴，还在那片更为广阔的天地间酝酿。
他手中的羽扇，摇得依旧平稳，只是那微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