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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并非寻常的夜色,而是如同被浓稠的墨汁反复浸泡、搅拌后凝结成的实体,带着沉甸甸的湿冷,紧紧包裹着饱经战火的河南府城。城墙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城头那些原本象征威严与方向的旌旗,此刻在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旗角偶尔被风掀起,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扑簌”声,这声音非但未能打破寂静,反而像锉刀一样,更深刻地反衬出大战前这份令人心脏紧缩、几乎窒息的宁静。

空气中混杂着多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被夜露打湿后尚未干透的尘土味、冰冷兵刃上散发出的淡淡金属腥气、士兵们身上积聚的汗液与疲惫混合的体味,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用手触摸到的、绷紧到了极致的张力。它弥漫在城墙的每一个垛口,萦绕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仿佛一根已经拉到极限、随时都会崩然断裂的弓弦,而那引弓之手,正隐藏在城外无边的黑暗中。

戚睿涵站在内城一处不起眼的矮墙上,这里是城内相对较高的地方,可以勉强眺望到远方那条在微弱星光下如同一条沉睡巨蟒般蜿蜒的洛水。河水反射着星月黯淡的辉光,泛起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鳞波,横亘在摇摇欲坠的城池与北方那正席卷而来的毁灭洪流之间。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已经沾染了尘泥与汗渍的青色道袍,左肩胛骨下方的旧伤处,传来一阵隐隐的、深入骨髓的酸胀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数月前在那片无名树林里与八旗精锐的初次遭遇。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穿透空气,瞬间撕裂皮肉的痛楚,以及随后亡命奔逃的惊悸,至今记忆犹新。而今日,他和这座城池将要面对的,是远比那支冷箭更为狂暴、更为密集、足以吞噬一切的金属与火焰的风暴。

脚步声轻盈而稳定地自身后传来,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董小倩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江湖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形,外罩一件细密的软甲,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悬在腰间,剑柄上的缠丝已被手掌的汗水与岁月的磨砺浸润得温润。她的脸色在黯淡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那是连日奔波、精神高度紧绷的痕迹,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沉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之水,映照着城下微弱的灯火,波澜不惊。

“睿涵,”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吴侯爷已在城头巡视多时了。”

戚睿涵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混杂着各种不祥气息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压抑一并排出。他点了点头,收回投向洛水那模糊光影的目光,那目光中混杂着对未知命运的忧虑、对责任的坚定,还有一丝源自现代灵魂对这场面本能的抗拒。“走吧,”他转过身,看向董小倩沉静的双眼,“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就只能迎上去。”

两人不再多言,沿着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的石阶,一步步登上外城墙。越往上走,那种压抑的紧张感便越发浓重。城墙上,关宁军的将士们如同用生铁浇铸而成的雕塑,密密麻麻地伫立在每一个垛口之后。他们的盔甲上凝结着夜露,在愈发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硬而潮湿的色泽。

手中的兵刃——长矛的枪尖闪烁着寒星,弓弩的弓弦被紧紧扣住,那些数量不多、显得格外珍贵的火铳,铳口幽深地指向城外的黑暗——都已被反复擦亮,沉默地等待着饮血的那一刻。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咳嗽声都极力压抑着,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甲叶随着身体细微调整而发出的、细碎冰冷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悲壮而令人心悸的底噪,在这黎明前的宁静中回荡。

吴三桂身披他那套标志性的精良山文甲,甲片在昏暗中依然折射出森然的光泽,猩红的斗篷如同凝固的血液垂在身后。他双手按着剑柄,剑尖顿地,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战神雕像,屹立在城楼之前最显眼的位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慷慨激昂,也无恐惧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目光如翱翔于雪峰之上的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城外那片正被逐渐浮现的晨曦一点点勾勒出轮廓的原野。

那里,是他熟悉的战场,也将可能是他和这支军队的埋骨之地。杨铭、吴国贵等一众核心将领肃立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同样沉默无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绝。看到戚睿涵和董小倩到来,吴三桂只是微微侧首,颔首示意,目光在戚睿涵那身道袍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投向城外。

“都准备好了?”吴三桂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杨铭踏前一步,沉声应答,他的声音因为连日呼喊指挥而略显嘶哑:“侯爷,弟兄们都已就位。外城四门,内城各处要道、隘口,均已按预定方案层层布置。弓弩、擂石、滚木、金汁……凡城中能找到的守城器物,都已备足,堆放于指定位置。”他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带着沉重的无奈,“只是……火器弹药,依旧极度匮乏。能用的火炮满打满算不过十余门,且多是年代久远、膛线磨损的旧式火炮,射程、精度、射速,都无法与鞑子那边……那张晓宇献上的新炮相提并论。”

吴三桂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但他没有接话。这困境,他心知肚明。南明朝廷那些衮衮诸公的猜忌与掣肘,粮饷物资的拖延克扣;晋商巨贾们在国家存亡之际的为富不仁,坐地起价;以及关宁军自身从辽东到山西,连续征战、辗转千里带来的巨大消耗……早已将这支曾经令满清八旗都忌惮三分的精锐之师,磨损得捉襟见肘,疲惫不堪。他们现在所能依仗的,除了这还算坚固的城防,更多的,便是胸中那口不甘异族统治、不愿坐视山河破碎的不屈之气,是和身边袍泽同生共死、与脚下城池共存亡的决绝之心。

戚睿涵默默走到一处垛口边,小心地探身向外望去。城下的土地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和狼藉。不久之前,这里还散布着一些依靠城池生存的民居和辛勤开垦出的农田,为了执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已被守军忍痛尽数拆除或焚毁,只留下大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和翻起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地基。

更远处,洛水如一条灰白色的带子,静静地流淌,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像一道天然的纱幕,暂时遮蔽了对岸可能存在的任何动静。但戚睿涵知道,在那片看似平静的雾气之后,是肃亲王豪格和贝勒尼堪率领的十二万虎狼之师,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如林的刀枪,以及张晓宇为了个人私欲和可笑的嫉妒,不惜背叛族群、献上的那些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杀人利器——或许有改进后的野战炮,有原始版本的火箭弹,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他想象不到的“惊喜”。

“睿涵,”吴三桂的声音将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转过身,看到吴三桂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托付,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洛水方向,尤其是可能的渡河点,就交给你了。务必依计行事,利用地形,层层狙杀,最大限度迟滞敌军渡河步伐。记住,你的目标不是杀伤普通士卒,而是专狙其军官、旗手、号令兵,打掉他们的眼睛和脑袋,让他们群龙无首,指挥不畅。能多拖延一刻,城防便多一分稳固,城内准备便多一分从容。”

“侯爷放心,”戚睿涵拱手,语气斩钉截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信心,“我已从军中精心挑选出两百名最善射、最沉得住气的弟兄。其中三十人,配备了这几日我与城中工匠一同反复调校、改进过的火铳。”他指了指放在墙根下那几个不起眼的木箱,“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艺,远远比不上张晓宇弄出来的那种可能连发的‘连珠铳’,威力射程也有限,但胜在经过校准后,精准度有所提升。只要清军敢贸然渡河,进入有效射程,定让他们先头部队的军官层付出惨痛代价!”

他所说的这支小型狙击分队,是他近几日殚精竭虑,与军中几位老工匠日夜琢磨、试验的成果。利用城中有限的资源——主要是从旧炮和损坏火铳上拆下的堪用部件,对现有火铳的铳管内壁进行了尽可能的打磨,对点火装置(火门、药池)做了更精密的调整,又严格筛选了火药颗粒和弹丸的规格,力求统一。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明军火器整体落后、匮乏的局面,但在这些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手中,于一百五十步内的有效射程进行精准狙杀,还是能够勉强做到的。这已是戚睿涵在当前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所能想到并付诸实践的最大程度的对抗手段了。

吴三桂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山文甲冰冷的触感隔着道袍传来。这位昔日以勇武和抉择闻名的将领,目光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基于当前局势不得不为的信任,有对这位身份特殊、见解独特的年轻人不自觉的关切,也有一丝深藏眼底、身为统帅却无力改变大局的无奈与悲凉。他知道,将如此重要的侧翼掩护和迟滞任务交给并非职业军人出身、更多是凭借急智和那份神秘“未来”见识的戚睿涵,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冒险。但此刻,他身边能独当一面、又可堪信任的将领已然不多,戚睿涵的“奇思妙想”和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冷静,或许正是打破僵局、争取一线生机的关键所在。

“一切小心。”吴三桂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千言万语的嘱托与担忧,都浓缩在这简短的四个字中。

戚睿涵能感受到那手掌传来的分量和温度,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豪言壮语。与身旁的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与默契。随即,他转身,带着董小倩和几名等候在旁的亲随,快步走下仍在紧张备战的城墙。他必须立刻赶到洛水河畔那几个预先选定、并进行了简单伪装的狙击阵地,时间不多了。

天色,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放亮。东方的天际,那浓稠的墨色最先开始褪去,泛起一层死鱼肚皮般的灰白,继而,那灰白被底层涌动的光芒染上淡淡的、近乎凄婉的橘红色,如同羞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土地。

然而,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猛然刺破低垂的云层,毫无保留地照亮河南府那古老而斑驳的城垣,将其上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箭楼都勾勒得清晰无比时——远方,与之相对的地平线上,也同时出现了异动。

起初,那只是一条模糊的、在不断蠕动和变厚的黑线,紧贴着大地,仿佛某种正在苏醒的庞大生物伸展的脊背。紧接着,沉闷如连绵闷雷般的声响开始隐隐传来,那是成千上万只马蹄敲击地面、无数双脚步践踏大地的混合声音,初时细微,继而越来越响,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在每一个城头守军的心头。

那黑线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仿佛充塞了整个视野的庞大军阵。各式各样的旌旗,织金绣银,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遮蔽了初升的朝阳,投下大片移动的阴影。刀枪剑戟如林而立,在阳光下反射出无数刺眼跳跃的寒光,仿佛一片会移动的、由纯粹金属构成的死亡森林。

而在那森严的军阵之中,隐约可见一些形状怪异、体型远超寻常火炮的庞大器械,如同蛰伏的巨兽,被士兵和牛马费力地推搡着前进——那便是张晓宇凭借其超越时代的零散知识,为清军督造改良的各种新式火炮,以及那些被称为“火风筝”的、原始火箭弹的发射架。它们的存在,给这片古老的战场带来了一种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

庞大的清军主力,在距离城池约三四里之外的地方,伴随着一阵阵此起彼伏、带着异族腔调的号令声,缓缓停下了推进的步伐。随即,开始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效率和纪律性,有条不紊地向两翼展开,调整队列,布置前沿,形成数个层次分明、攻击重点明确的巨大攻击阵型。

那种森严的纪律性、沉默中蕴含的狂暴力量,以及整体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即使隔着数里的距离,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城头守军的心头,让不少人感到呼吸艰难,口干舌燥。

城墙上,关宁军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冰冷的触感也无法缓解掌心的冷汗。有人下意识地反复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液,喉结上下滚动;有人则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向着不知名的神佛或家乡的方向,做着最后的祈祷。但是,没有人向后退缩半步,也没有人发出不该有的骚动或惊呼。

这些将士,大多是从尸山血海的辽东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老兵,他们见识过八旗铁骑的冲锋,经历过松锦之战的惨败,也看透了南明朝廷和某些所谓“友军”的虚伪与无能。此刻,他们站在这里,不再是为了那些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忠君爱国口号,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袍泽兄弟,也为了身后这片或许早已千疮百孔、却终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汉家疆土,做最后的、绝望的抗争。

吴三桂按剑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他冷峻如冰的目光,缓缓扫过城下那浩荡无边、杀气腾腾的敌军阵列,声音通过侍立一旁的号令官,清晰地传遍了他所负责的这一段城墙:“稳住,各就各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箭,不许暴露火力点!弓弩手再次检查弓弦力度,火铳手确认火绳、火药是否干燥,操控擂石滚木的,检查绳索、撬棍;金汁,保持文火,不得熄灭!”

命令被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一层层传递下去,原本因敌军迫近而略显动摇的城头,紧张的气氛略微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引而不发、将全身力量都凝聚于一点、准备迎接最初冲击的肃杀。士兵们依令行事,重复着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动作,借此驱散内心的恐惧。

清军阵中,那杆最为高大的、代表着肃亲王豪格的中军大纛之下,身披华丽鎏金盔甲的豪格,正意气风发地端坐于他那匹神骏的河曲马上。他用镶嵌着宝石的马鞭,遥指着远处如同巨兽般沉默的河南府城,对身旁同样甲胄鲜明的尼堪朗声笑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傲气:“尼堪,你看,听闻那吴三桂将这河南府经营得铁桶一般,城高池深,守备森严。哈哈,本王今日倒要亲眼看看,是他吴三桂的‘铁桶’坚固,还是张侍郎进献的这‘轰天雷’、‘火风筝’更为犀利!”

尼堪在马上微微欠身,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王爷说的是,王爷亲征,神威天助,再加上张侍郎巧思妙想所制的天火利器,破此孤城,必是摧枯拉朽,如沸汤泼雪。末将等只需静待王爷攻破城池,擒杀吴三桂的捷报!”

豪格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志得意满的神色更浓。他不再多言,举起马鞭,向前用力一挥,对身边的传令兵厉声喝道:“传令,先让张侍郎的‘火风筝’和火炮营,给城上那些不知死活的南蛮子们,好好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见识我大清天兵军威之前,先尝尝这天火焚身的滋味!”

“嗻!”

命令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清军前阵。只见阵后那些形状怪异的器械旁,士兵们如同忙碌的工蚁,开始紧张地调整着发射架的角度,将一支支体型硕大、绑缚着火药助推筒和爆炸装置的“火风筝”架设在倾斜的发射槽上。同时,那些体型庞大的新式火炮旁,炮手们也喊着号子,将黑黝黝的、或是球形或是尖头的沉重炮弹,用裹湿布的推杆小心翼翼地填入尚且温热的炮膛。

城头上,吴三桂、杨铭、吴国贵等人,以及所有能观察到清军动向的军官,都紧紧盯着清军阵后的那些动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当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些火炮被推向前沿,看到“火风筝”的发射架被竖起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像是被一块寒冰瞬间塞满,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来了,注意——隐蔽!”吴三桂瞳孔骤然收缩,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清军阵中,猛地响起一阵阵刺耳欲聋、完全不同于传统号角战鼓的尖啸声。那是“火风筝”的引信被点燃后,火药剧烈燃烧喷射的声音。数十个乃至上百个拖着长长橘红色尾焰、冒着滚滚浓烟的“火风筝”,如同从地狱中挣脱束缚的火焰怪鸟,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歪歪扭扭、轨迹难测地腾空而起,朝着河南府城的方向猛扑过来。

紧接着,是远比明朝火炮更为响亮、更为密集、如同山崩地裂般的炮声。轰、轰、轰、轰——,火光在清军阵地上连续爆闪,白色的浓烟如同巨兽喷出的吐息,瞬间笼罩了前沿。无数黑点,带着撕裂空气的、独特的死亡呼啸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划出一道道低伸或高抛的弹道,如同冰雹般砸向河南府的城墙。

“趴下,找掩体,紧贴城墙!”各级军官的嘶吼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尖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戚睿涵和董小倩此刻刚刚抵达洛水河畔的一处地势稍高的丘陵制高点,这里林木相对茂密,可以提供一定的天然伪装,距离主城墙约有二里多地,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俯瞰洛水河道以及河对岸清军的部分侧翼动向。他们身后,是那两百名精心挑选出的神射手,其中三十名配备了改进火铳的射手,已经在靠近河岸的前沿阵地,利用土坎、石块和灌木丛埋伏下来,其余一百多名弓弩手,则分散在丘陵的缓坡、岩石缝隙和较为茂密的树丛之后。

当看到无数“火风筝”拖着狰狞的焰尾和浓烟升空,听到远方传来那连绵不绝、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却又更加尖锐刺耳的炮声时,戚睿涵的心猛地揪紧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他虽然早已从零散的情报和自己对张晓宇能力的了解中,推测出清军可能装备了超越时代的武器,但亲眼目睹这如同早期火箭炮齐射般的场景,亲耳听到这完全不属于冷兵器时代的狂暴轰鸣,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力,依然无比强烈,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钢铁与爆炸的现代战场边缘。

“那就是……张晓宇弄出来的……火风筝?”饶是董小倩自幼习武,闯荡江湖,见识过不少奇门火器,但望着天空中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发出恐怖尖啸的火点,她那沉静如深潭的美眸中,也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这种大规模、远距离、如同天罚般的攻击方式,完全颠覆了她对战争的认知。

“不错,那就是他的‘杰作’。”戚睿涵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苦涩,还有一丝对那个因私怨而背叛一切的“同乡”的愤怒,“注意观察它们的落点和轨迹,我们这里应该不是他们主要的攻击目标,但流弹、或者射偏的‘火风筝’,也完全有可能落到这边来。让大家保持隐蔽,没有命令,绝对不许暴露!”

他的判断基本准确。清军的首轮远程打击,显然经过了精心策划,火力主要集中在河南府的外城墙,尤其是面向清军主力的北面和西面城墙,意图在攻城步兵靠近前,最大限度地摧毁城防设施,杀伤守军有生力量,打击守军士气。

然而,这“基本准确”的判断,对于主城墙上的守军来说,毫无慰藉作用。

刹那间,河南府那饱经风霜的外城墙,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火风筝”的准头确实相当差,飞行轨迹也极不稳定。大部分偏离了预定目标,有的在空中就因为结构问题或引信问题提前解体、爆炸,化作一团团耀眼的火球,带着燃烧的碎片坠落在城外的空地上,燃起一簇簇小火;有的则直接飞越了城墙,落入城内,引燃了民居,引起了更大的混乱和恐慌。但是,仍然有相当数量的“火风筝”,成功地撞上了城墙墙体、城楼、箭塔,或者直接在城头上空凌空爆炸。

撞击的瞬间,并非简单的物理碰撞,而是引发了内部装填的猛烈爆炸。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绵不断的巨响,如同重锤擂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火光冲天而起,浓烟裹挟着破碎的砖石、扭曲的木料、守城器械的碎片,以及人体的残肢断臂,被狂暴的气浪抛向空中,然后又如同血雨般噼里啪啦地落下。

有的“火风筝”装载的并非纯粹的爆炸物,而是混合了油脂、硫磺等的高度易燃物,撞上目标后立刻燃起难以扑灭的熊熊大火,火势借助风势迅速蔓延,疯狂地吞噬着木质结构的城楼、箭塔,以及堆放在城墙上的滚木、箭矢等守城物资。

与此同时,清军新式火炮的轰击也接踵而至,与“火风筝”的恐怖形成了死亡的二重奏。那些尖头的、带有一定穿甲能力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狠狠地砸在厚重的墙体和脆弱的城垛上,砖石如同酥脆的饼干般崩裂、粉碎,出现一个个可怕的、足以让数人并行的缺口。

而那些圆形的实心铁弹和多颗炮弹叠加成的葡萄弹,则如同死神挥舞的链锤,在城墙上疯狂地弹跳、翻滚,所过之处,无论是坚固的垛口还是血肉之躯,都被无情地摧毁、碾碎,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由鲜血和碎肉铺就的死亡轨迹。更有一些炮弹,以极高的抛物线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击穿房屋的顶棚,引发倒塌和熊熊烈火,城中百姓的哭喊声、惊叫声,与城头的爆炸声、惨叫声混合在一起,谱写出了一曲亡城之音的序曲。

硝烟、尘土、火光、浓密的黑烟,瞬间笼罩了整个城头,能见度急剧下降。刺鼻的硫磺味、硝烟味、焦糊味、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人体被烧焦后产生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置身于地狱熔炉般的气息。刚刚还勉强维持着秩序的城防,在这超越时代的饱和打击下,顷刻间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与狼藉之中。伤员的哀嚎、濒死者的呻吟、被眼前景象吓疯了的士兵的尖叫,此起彼伏。

“不要乱,稳住阵脚,还活着的人,立刻救治伤员,扑灭火源,各回各位!督战队,敢有后退一步者,立斩不赦!”吴三桂的声音在爆炸的短暂间隙中嘶哑地咆哮着,他本人则冒着不断落下、如同雨点般的碎石和带着火星的箭矢木屑,在亲兵家将们用身体和盾牌组成的保护圈内,沿着残破不堪的城墙奔走,试图稳定几近崩溃的军心。他的猩红斗篷被飞溅的鲜血和尘土染得斑驳不堪,头盔上也多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杨铭组织起还能行动的士兵,奋力扑打着那些威胁最大的火焰,用沙土、甚至是用身体滚动着覆盖燃烧物。吴国贵则如同受了伤的猛虎,双目赤红,吼叫着指挥着未被第一波打击波及、或者侥幸生还的弓弩手,紧紧盯着城下,防备清军的步兵趁着混乱发起冲锋。

这第一轮猛烈的、旨在摧毁意志的远程打击,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才因为需要重新装填和调整,渐渐停歇下来。然而,就这短短的一刻钟,城头上已是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狠狠蹂躏过。好几段城墙的垛口被彻底夷平,露出后面惊魂未定的守军。

多处城楼和箭塔燃着冲天大火,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在天空中形成不祥的烟柱。守军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在地,伤员在血泊中无助地挣扎呻吟。幸存者们忍着悲痛和恐惧,在军官的催促下,迅速将尸体和重伤员抬下城墙,空缺的位置立刻由眼神中带着恐惧、却依旧咬着牙冲上来的后备队补上。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凝固。

清军阵中,豪格通过单筒望远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城头的惨状,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笑意。“不错,张侍郎这玩意儿,声势倒是够骇人,效果也还不赖。传令,步军开始填平护城河,楯车上前掩护。火炮阵地,延伸射击,重点轰击城墙破损处,压制城头残存的抵抗力量。‘火风筝’部队,加紧准备第二轮齐射!”

“嗻!”

随着命令下达,庞大的清军步兵方阵,如同终于开闸泄出的黑色洪水,发出震天的呐喊,开始向前移动。数以千计的被驱赶的民夫和辅兵,背负着沉重的土袋,在刀枪的威逼下,哭喊着冲向护城河。数十辆覆盖着厚重生牛皮、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楯车,在精锐步甲兵的推动下,发出“吱吱嘎嘎”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缓缓但坚定地逼近城墙,为后面跟进的弓弩手和扛着云梯的死士提供掩护。

清军的火炮再次开始轰鸣,这次不再进行覆盖式打击,而是更加精准地、有目的地轰击着城墙那些被炸开的缺口和守军可能存在的火力点,为步兵的靠近扫清障碍。

真正的、短兵相接的攻城血战,开始了。

城头上,关宁军的将士们,凭借着百战余生锻炼出的顽强意志,从最初的、几乎被摧毁的震撼和混乱中,硬生生地挺了过来,迅速恢复着秩序。他们深知,在绝对的火力和兵力劣势下,唯有以命相搏,以血换血,才有一线生机。

“弓弩手,听我号令,瞄准楯车后面、那些穿着棉甲的鞑子步甲,仰射,放箭!”

“火铳手,稳住,等他们的楯车进入三十步内,瞄准推车的鞑子,听我口令,齐射!”

“滚木,对准楯车顶部,给我狠狠地砸,砸碎那些龟壳!”

“金汁,快,浇下去,烧死这些狗娘养的!”

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吼声,再次压过了伤员的呻吟和火炮的轰鸣,重新成为了城头的主旋律。幸存的弓弩手们,强忍着对敌方炮火的恐惧,从垛口或缺口中探出身子,将复仇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虽然大部分箭矢被坚固的楯车挡住,发出“夺夺”的闷响,但仍有不少利箭,巧妙地穿过楯车的观察孔、射击孔或是缝隙,射入后面清军队列,引起一片痛苦的惨叫和短暂的混乱。

滚木和擂石被守军合力抬起,从高高的城头抛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砸在清军的楯车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往往能将楯车砸得木屑飞溅,甚至直接解体,或将躲闪不及的清军士兵连人带甲砸成肉泥,场面惨不忍睹。

那些烧得滚沸、散发着恶臭的“金汁”,则被用长柄铁勺舀起,沿着城墙泼洒而下。被这滚烫毒液淋到的清军,即使隔着盔甲,也会被烫得皮开肉绽,剧痛难忍,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感染,那凄厉到非人的哀嚎声和空气中弥漫的恶臭,甚至比刀剑的直接杀伤更具威慑力,足以让最勇敢的士兵也为之胆寒。

关宁军那寥寥无几、幸存下来的老旧火炮,也在炮手们的操作下,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还击。炮弹落入清军冲锋的队伍中,偶尔也能造成一些杀伤,打乱其进攻节奏。但无论是射速、威力,还是精准度,都与清军的新式火炮相去甚远,往往开火没几次,就会招来对方炮火的集中报复,炮位很快便被压制,甚至被直接摧毁。

战斗从一开始,就跳过了所有试探,直接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热化阶段。双方围绕着那道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和墙下那道正在被逐渐填平的护城河,展开了寸土不让的惨烈争夺。清军仗着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和士气高昂,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如同不断拍击礁石的海浪。而关宁军则凭借城墙的地利、丰富的守城经验和顽强的战斗意志,死死地钉在城头,用生命填补着缺口,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给予进攻者巨大的杀伤。

与此同时,洛水河畔,另一场风格迥异但同样紧张残酷的战斗,也在悄然进行。

戚睿涵趴在丘陵顶端的茂密草丛中,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散发着清香的草根。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把经过自己参与改进的火铳,木质枪托抵在肩窝,铳身还带着清晨的凉意。他目光锐利如鹰,透过草丛的缝隙,仔细扫视着河对岸清军的一举一动。

董小倩伏在他身旁不到一尺的地方,她那柄出鞘的长剑横在身前,剑身在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她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对岸,另一半则高度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树林和草丛,防备可能出现的清军斥候或小股渗透部队。

他们身后,散布在丘陵各处的神射手们,也都如同融入了环境一般,屏息凝神,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握着武器的手指,显示着他们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清军的主攻方向毫无疑问在城池正面,但为了达成战术上的完美,防止守军从水路获取增援、运送物资或秘密撤退,豪格也派出了数支规模不小的部队,试图在洛水几处水流相对平缓、河岸坡度较小的河段,搭建浮桥,或者寻找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以便从侧翼对河南府形成包围,或者至少进行牵制性攻击。

当前就有一支约千人规模的清军部队,在一个甲喇额真的指挥下,正在距离戚睿涵他们埋伏点上游约一里处,利用携带的船只、木板和绳索,忙碌地架设着一座简易浮桥。另外,还有几支人数在二三十人左右的清军骑兵小队,如同幽灵般沿着河岸来回巡逻,马蹄偶尔踏碎河边的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显然是在侦察其他可能的渡河点,并警戒可能来自对岸的袭击。

“目标出现了。”戚睿涵压低声音,对悄悄匍匐到自己身边的火铳队正说道。那队正是一名面容黝黑粗糙、眼角有着深刻皱纹、眼神却像年轻人一样锐利沉稳的老兵,名叫王铁柱。“看到那个骑在杂色马背上,穿着亮银色镶蓝边盔甲,正对着架桥士兵指手画脚、大声吆喝的头目了吗?”戚睿涵用眼神示意着方向,“看他的盔甲制式和身边亲卫的规模,至少是个甲喇额真,是这支渡河部队的最高指挥官。还有他身边那个拿着令旗的传令兵,以及左边那个戴着红缨尖顶盔的,估计是个牛录章京。记住我们的原则,擒贼先擒王,优先射杀军官和关键人员,打掉他们的指挥中枢,让他们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

王铁柱眯着一只眼睛,顺着戚睿涵示意的方向仔细观察了片刻,沉稳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明白,戚公子。弟兄们都盯着呢。”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身后分散埋伏的三十名火铳手,都悄悄而缓慢地调整了铳口的方向,利用草木掩护,各自锁定了河对岸那些明显是军官身份的目标。其余的一百多名弓弩手,也在各自小队长的示意下,张弓搭箭,或者端起劲弩,瞄准了那些正在河边忙碌架桥的工兵和负责外围警戒的游骑。

“稳住……呼吸放平,手指放松……等他们再靠近河中心一些,或者停留的时间再长一点,确保进入我们火铳的最佳杀伤射程。”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有些加速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个时代的战斗,但亲自指挥并参与这种带有现代狙击色彩的精准猎杀行动,还是头一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渗出的汗水,以及喉咙里那种干涩紧张的感觉。他强迫自己回想军训时教官教授的射击要领,回想物理课本上关于弹道学的简单原理,试图用理性的知识驱散本能的恐惧。

对岸的清军,显然没有意识到,死亡已经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悄然张开了獠牙。那名甲喇额真似乎对浮桥的搭建进度非常不满,正挥舞着马鞭,对着手下的一名牛录章京和几个白甲兵大声地呵斥着什么,情绪激动,身影在相对空旷的河岸边显得颇为醒目。他身边那个拿着令旗的传令兵,也不时地跑前跑后,传达着命令。

“就是现在!”戚睿涵看准时机,那名甲喇额真正好勒住马匹,指向河面,动作有一个短暂的停滞。他猛地低喝一声,同时屏住呼吸,食指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几乎是同时,几声略显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火铳射击声,划破了洛水河畔相对宁静的空气。

戚睿涵瞄准了那名甲喇额真胸膛偏上的位置,扣动扳机瞬间,一股巨大的后坐力猛地撞在他的肩窝,铳口瞬间腾起一团浓密的白烟,刺鼻的硝烟味扑面而来。他顾不上肩膀的微痛和呛人的烟雾,立刻眯起眼睛,紧张地透过烟雾和草丛的缝隙向对岸望去。

只见对岸那名正在大声叫嚷的甲喇额真,身体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顿,挥舞马鞭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瞬间洇开的大片血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像个破麻袋一样,直接从马背上重重地栽落下来。他身旁那名拿着令旗的传令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弹丸击中面门,整个头颅如同烂西瓜般爆开,红的白的溅了一地,一声不吭地倒地身亡。另外几个明显是军官打扮的人,包括那名戴红缨尖顶盔的牛录章京,也纷纷中弹,或捂着胸口,或抱着手臂,惨叫着跌下马背或倒地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而致命的打击,来得太过突然和诡异,对岸的清军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正在架桥的士兵们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看着倒地的军官们;沿着河岸巡逻的骑兵惊慌地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匹,四处张望,试图找出袭击的来源,却只看到对岸那片寂静的、仿佛隐藏着无数杀机的丘陵林地;一些士兵本能地寻找掩体,或者举起盾牌,紧张地对着河对岸。

“第二队,弓弩手,目标架桥工兵和暴露的骑兵,覆盖射击,放!”戚睿涵强忍着初次指挥狙杀成功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的眩晕感,立刻抓住时机,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松开了弓弦,扣动了弩机!一片密集的箭矢,如同突然腾起的死亡之云,带着“嗖嗖”的破空声,越过近百步宽的河面,覆盖了清军架桥区域和部分骑兵巡逻路线。

虽然因为距离较远,箭矢的动能有所减弱,穿透力下降,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不明方向的箭雨,配合着军官被精准狙杀带来的心理震撼,效果极其显着。更多清军士兵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架桥工作彻底陷入了停滞,整个渡河部队乱作一团。

“打得好!”趴在戚睿涵身边的董小倩,目睹了这干净利落、战果显着的一击,忍不住低声赞道,看向戚睿涵的目光中,钦佩之意更浓。她虽然武艺高强,于近身搏杀、江湖技击之道远超戚睿涵,但于这种远距离、依靠地形、时机和武器性能进行精确打击的战术组织与指挥,却自愧弗如。戚睿涵将现代特种作战的零星理念与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所展现出的效果,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武功”。

清军毕竟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最初的混乱过后,残余的低级军官和一些老兵,开始试图组织反击。一些弓手朝着戚睿涵他们所在的大致方向,盲目地抛射箭矢,但距离太远,箭矢飞过河面后已是强弩之末,大多无力地斜插在河滩的淤泥里或落入河水中,激起小小的水花。

一些悍勇的骑兵也开始尝试寻找水浅的地方,试图涉水过河,发起反击。但洛水河岸地形复杂,淤泥深浅不一,加之守军事先在一些可能的涉渡点水下设置了简单的木桩、荆棘等障碍,清军骑兵的尝试进展缓慢,且在这个过程中,又成了河对岸弓弩手的活靶子,接连被射落马下。

“第一组,第二组,立刻按预定方案,向乙号阵地转移。动作要快,注意隐蔽!第三组,进行掩护射击,阻滞敌军试探性渡河!”戚睿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了转移命令。他深知己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隐蔽性、机动性和射击的精准性。一旦射击位置暴露,被对方的大队人马锁定,或者招来哪怕一门轻炮的轰击,他们这支小部队顷刻间就有覆灭之危。

在他的指挥下,神射手们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火铳手和弓弩手们迅速而有序地撤离了最初的射击阵地,沿着事先侦察好的、有丘陵反斜面掩护的小路,猫着腰,快速而安静地向数百米外第二个预设的埋伏点转移。整个过程中,队伍保持静默,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草木的窸窣声。

他们的骚扰与狙杀战术,取得了显着的成效。这支试图在侧翼渡河的清军部队,被彻底打乱了步骤和建制,中级军官损失惨重,指挥系统陷入瘫痪,士兵们人心惶惶,不知所措,架桥工作完全陷入了停滞。消息很快被快马传回了清军主阵,报到了豪格那里。

“什么?洛水对岸有埋伏?专杀我军官?”正志得意满、等待着正面城墙被突破消息的豪格,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有多少人?是哪部分的明军?”

“回禀王爷,”探马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汇报,“看对方的火铳射击声和箭矢密度,人数似乎不多,估计最多两三百人。但……但其打法极其刁钻歹毒,火力异常精准,而且行踪飘忽,一击即走,绝不恋战。我们的人过了河,在丘陵林地间难以展开队形,搜索困难,反而屡屡遭到冷枪冷箭的袭击。”

“哼,不过是些藏头露尾的鼠辈,雕虫小技!”豪格冷哼一声,虽然嘴上不屑,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凝重。军官被大量狙杀,对士气和指挥效率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传令,派一个梅勒章京,带两个甲喇的人马,给我彻底扫清洛水对岸那些讨厌的老鼠;再从那边的炮队里,调两门轻便的佛朗机炮过去,给我轰平他们可能藏身的山头。我倒要看看,是他们躲得快,还是本王的炮子快!”

“嗻!”

然而,戚睿涵的小队充分利用了对洛水河畔丘陵林地地形的熟悉,以及戚睿涵制定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灵活战术,不断在几个预设的埋伏点之间轮转、机动。时而集中三十支改进火铳,对试图重新组织起来、在新的地点尝试架桥或渡河的清军军官,进行又一轮精准狙杀;时而指挥弓弩手,对靠近河岸的清军步兵队列进行一轮密集的齐射骚扰。

清军派出的扫荡部队,兵力虽众,但在河网纵横、丘陵起伏、林木丛生的复杂地形中,难以发挥人数优势,队形也无法有效展开,反而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还屡屡遭到来自不同方向、不同距离的冷枪冷箭袭击,虽然依靠绝对的人数优势和悍勇,也给戚睿涵的小队造成了一些伤亡,但始终无法将其合围或彻底清除。渡河计划被严重迟滞,预定从侧翼包抄牵制的战术目标,迟迟无法达成。

洛水河畔这看似不起眼的僵持与消耗,无形中为河南府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主城墙防线,分担了不小的压力,牵制了相当数量的清军兵力,也挫伤了其部分侧翼部队的锐气。

时间,在河南府城内外惨烈的厮杀和洛水河畔紧张的猎杀与反猎杀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着。日头逐渐升高,爬过中天,又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缓缓向着西边的天际沉坠下去,将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一片凄艳而悲壮的血红色。

河南府外城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大半天。清军依靠着绝对的优势兵力和凶猛的火力,不计伤亡地持续猛攻。城墙多处破损严重,甚至有小股最为悍勇的清军白甲兵,一度凭借楯车的掩护和飞梯云梯的架设,成功地登上了残破的城头,与守军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但每一次,都被关宁军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用同归于尽的打法,硬生生地打了下去,将缺口重新堵上。

吴三桂亲自持刀上阵,他的那柄家传宝刀已经砍出了数个缺口,沾满了黏稠的血浆。他的亲兵家将们更是奋勇当先,如同救火队一般,哪里出现险情,就冲向哪里,用生命扞卫着主帅和防线。

杨铭身先士卒,左臂早被一枚激射而来的碎石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只是让随军郎中简单地用布条紧紧捆扎止血,便继续奔走呼号,指挥若定。吴国贵则如同彻底疯狂的猛虎,挥舞着那柄门板似的大刀,浑身浴血,不知疲倦地冲杀在最前线,刀下亡魂无数,他自己也添了数道新伤,却恍若未觉。

城墙上下,真正意义上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渠。守军的尸体和清军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几乎填满了城墙的马道和墙根下的空地。鲜血浸透了墙砖的缝隙,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沿着城墙的坡度流淌下来,将原本土黄色的护城河水,染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浑浊的暗红色。空气中混合的硝烟味、血腥味、焦糊味、粪汁的恶臭味,更加浓烈得化不开,几乎形成了有形的屏障,令人每呼吸一口,都感到阵阵反胃和眩晕。

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战斗力在持续下降。箭矢、滚木、擂石等消耗品也即将告罄。每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全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一股对身后土地和袍泽的责任感在强行支撑。

就在这时,一名身上带着烟火气息、铠甲上满是尘土和血渍的士兵,匆忙跑到正在一处缺口后休息、喘息着的吴三桂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着最新收到的消息:“侯爷,瞿式耜瞿大帅从汝宁府传来消息……”

吴三桂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期待:“瞿大帅怎么说?援兵何时能到?”

那士兵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声音低沉下去:“汝宁……汝宁地区连日暴雨,道路泥泞不堪,积水过膝,军队……军队一时调动困难,粮草转运更是艰难。瞿大帅再次……再次强调,要侯爷您率领关宁军将士,务必死守河南府,拖住鞑子主力,为朝廷整军备战争取时间……”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另外,朝廷……朝廷为缓解河南府的压力,展现天恩,已经……已经强令距离我们相对较近的马吉翔马都督麾下的一个千户所,前来驰援。据说……不日即可抵达。”

“怎么又是马吉翔?”吴三桂霍然站起,瞪大的双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声音因为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而有些颤抖,“朝廷是没人可用了吗?还是觉得我吴三桂和这几万关宁军儿郎的命不值钱,需要马吉翔这货来掺和?他那个千户所,满打满算能有多少人?几百?一千?顶什么用,还不够鞑子一个冲锋?”

那士兵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吴三桂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言语中充满了同样的无奈与绝望:“侯爷息怒……据兵部塘报,目前我们河南府附近,确实……确实只有马吉翔这一支队伍,名义上归朝廷节制,且能够……调动。其他的兵马,不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就是同样因暴雨受阻,道路不通,朝廷……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没办法……好一个没办法!”吴三桂仰天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嘲讽。他不再看那士兵,而是将目光投向城外那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也杀不完的清军营寨,以及更远处,南京的方向。他知道,所谓的“朝廷援军”,恐怕永远也等不来了。所谓的“死守”,最终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死”而已。

夕阳的余晖,如同泼洒的鲜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也映照着下方同样被血色浸染的城池和原野。这血色黄昏,仿佛预示着关宁军和这座城池的命运。

清军似乎也感到了疲惫,或者说,豪格认为第一天的攻击已经达到了消耗守军、试探虚实的战略目的,不愿意在夜晚降临后,在情况不明的城墙下进行更加危险的作战。他下令鸣金收兵,响亮的钲声在战场上回荡,清军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保持着警戒阵型,撤回了他们那片灯火逐渐点亮的庞大营地。

随着清军撤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和炮火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伤兵们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是幸存者们劫后余生、脱力般的粗重喘息声,以及城内隐隐传来的、失去了亲人的百姓们绝望的哭泣声。

城头上,劫后余生的关宁军将士们,几乎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纷纷虚脱地瘫倒在血泊、瓦砾和同伴的尸体之间。许多人目光呆滞,望着血色天空,仿佛灵魂已经随着白日的厮杀离去。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残破的城墙。那是一种掺杂着巨大的悲痛、极度的疲惫,以及一丝对还能看到明天太阳的、近乎麻木的庆幸的复杂沉默。

吴三桂拄着那柄已经砍缺了刃的长刀,站在一段被火炮几乎轰平的城楼废墟上,望着城外密密麻麻、如同满天繁星般点燃的清军营火,又回头看了看城内那些在废墟间升起的、为死者烧纸的缕缕青烟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脸上没有任何守住了一天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身为统帅却无力回天的、沉重的凝重。

第一天,他们守住了。

但这仅仅是第一天。后面还有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或者,直到城破人亡的那一刻。

戚睿涵和董小倩带着损失了数十人、人人带伤、疲惫不堪的狙击小队,趁着夜幕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绕过清军可能的侦察,返回了城内。当他们再次登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墙,看到眼前那副如同阿鼻地狱般的惨烈景象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虽然他们在洛水河畔成功迟滞了清军侧翼的渡河行动,狙杀了包括一名甲喇额真、三名牛录章京在内的十余名中低级军官,给清军造成了相当的混乱和伤亡,但相比于主城墙今天所承受的、如同炼狱般的压力和守军付出的惨重代价,他们的努力和取得的战果,显得如此微薄,甚至有些徒劳。

“我们……守住了第一天。”吴三桂看到他们安全返回,嘶哑着嗓子说道,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他身上的山文甲已经破损多处,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和黑色的烟炱,脸上也多了几道被飞石划破的血痕。

戚睿涵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吴三桂那写满疲惫与坚毅的侧脸,想说几句安慰或鼓劲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和吴三桂一样,望向城外那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敌军篝火。那火光,如同嗜血野兽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将河南府城紧紧地、死死地包围在中央。

夜色渐深,城头上重新点燃了火把,士兵们开始轮换休息,军医和民夫们忙碌地救治着伤员,工匠和辅兵则趁着夜色,拼命抢修着白天被摧毁的工事。一种悲壮而惨烈的气氛,在这寂静得可怕的夜空中,无声地弥漫着,沉淀着。

远在南京的那个朝廷,那个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弘光朝廷,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位沉迷酒色的弘光皇帝,那些争权夺利的阁老大臣们,是否会因为河南府这一天的惨烈坚守,而稍微改变主意,派出那在承诺中却迟迟未见踪影的真正援兵?

戚睿涵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心中没有任何答案。他只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时,更加残酷、更加血腥的战斗,还在等待着这座城池,等待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而他和张晓宇这两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在这片古老的战场上,以这种敌对的方式,所进行的这场殊死较量,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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