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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的春寒,仿佛一位缠绵病榻的迟暮老人,心有不甘地在大地上残留着些许料峭。然而,南京城,这座大明的留都,却已提前陷入了盛夏般的、令人窒息的无形焦灼。

寒意尚未从秦淮河的柔波里彻底褪尽,河畔的垂柳才刚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却被连日来莫名的压抑气氛染得无精打采。一种源自人心深处的燥热与惶恐,便如同地底蒸腾起的瘴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街市上,往日的繁华虽未尽褪,酒楼茶肆依旧开门迎客,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也仍在继续,却总透着一股强撑的虚浮。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偶有交头接耳者,也是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交换着彼此听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或是江北战事吃紧,或是漕运梗阻粮价恐要飞涨,更有一些模糊不清、关于“怪病”、“邪气”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眼神里,都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惊疑与茫然,仿佛在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靴子落地,又恐惧着那未知的、足以碾碎一切安宁的到来。连往日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秦淮画舫,似乎也安静了许多,只有偶尔几声清越的琵琶,划破沉闷的空气,却更添几分凄清。

紫禁城,这南京皇宫,规模虽不及北京旧都,却也殿宇巍峨,黄瓦红墙,自有一番江南的精致与肃穆。只是,那飞檐斗拱在灰蒙蒙天空下的剪影,此刻看去,也少了几分帝王气象,多了几分摇摇欲坠的孤悬之感。

文华殿内,上好的龙涎檀香从蟠龙绕柱的铜鹤炉中袅袅升起,试图以其清幽沉稳的气息,压制住空气中那无声流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不安。年轻的弘光帝朱由崧,身着略显宽大的明黄色常服,肥胖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龙椅之中,仿佛要被那沉重的紫檀木吞噬。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江淮地区春耕情况的奏疏,字里行间尽是“雨水不足”、“秧苗稀疏”、“民有饥色”等触目惊心的字眼,让他本就因宿醉和纵欲而烦闷的心情更添一层阴翳。他放下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朱笔,只觉手腕酸涩,正待舒展一下因久坐而酸麻沉重的腰身,活动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殿外那由远及近的、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却像重锤般,一下,又一下,狠狠敲击在他本就脆弱的心弦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这位平日里最重仪态、行走无声、连衣袂摩擦声都几不可闻的内相,此刻竟脚步匆匆,几乎是踉跄着闯了进来,甚至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他脸上那层常年挂着的、如同面具般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凝重,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惶。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紧急文书,那鲜红的羽毛,在殿内因窗扉半掩而略显昏沉的光线下,刺眼得令人心慌,仿佛预示着文书内容本身所带的血腥气。

“陛……陛下,”何继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寒风中的落叶,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平日的繁文缛节,几乎是扑到御案之前,将文书高高举起,呈递到御案之上,声音带着哭腔,“八百里加急!福建唐王殿下与广东礼部尚书陈子壮陈大人联名塘报。是……是最紧急的军情!东南……东南危矣!”

朱由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窜起,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定了定神,努力想让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伸出那略显肥胖、指节短粗、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份沉甸甸、似乎还带着沿途驿马汗血与烽烟气息的塘报,迅速展开。

目光扫过上面那因仓促而略显潦草、却又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书写者全部力气的字迹,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最初的疑惑与不耐,转为惊愕,继而是一片失去血色的、死灰般的苍白,最后,连嘴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哆嗦起来。

塘报由唐王朱聿键和礼部尚书陈子壮联名发出,字里行间充斥着硝烟的呛人气息与局势的危殆,仿佛能透过纸张,听到海浪的咆哮与炮火的轰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庞大舰队,那挂着狰狞旗帜、船体高大如楼的夹板巨舰,竟联合了盘踞澳门、一向还算安分甚至偶有贸易往来的葡萄牙人,趁南明主力被多铎大军死死牵制在淮安前线的千载良机,悍然对福建、广东沿海发动了大规模突袭。郑芝龙那曾经纵横南洋、令西夷亦要忌惮三分的主力水师,此刻正被清军死死钉在淮河防线,动弹不得;其子郑成功虽英勇无畏,素有韬略,却只能率领少量舰船在厦门、金门一带依仗地利苦苦支撑,且战且退,海防线已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数处重要港口和卫所已落入敌手。

广东方面,情况更为不堪,能征善战的张家玉、陈邦彦二将远在凤阳协防,省内兵力空虚至极,唯有陈子壮一介文臣,在勉力组织地方乡勇和残余卫所兵进行抵抗,面对西夷那射程远、威力猛的巨炮和训练有素的火枪队,以及小股精锐的登陆突袭,形势已是万分危急,数处海防要塞已然易手,广州城已能望见敌舰桅杆。塘报最后,几乎是泣血直言:若朝廷不及早派遣援兵,速调水师南下,或令江北分兵回援,闽粤恐有沦陷之虞,届时东南财赋重地尽落敌手,朝廷赋税之源断绝,腹背受敌,国势……危如累卵,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祸……祸不单行啊……东南,东南若失,朕……朕的江山……”朱由崧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裂的铜锣,拿着塘报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仿佛捧着的是整个即将沉没的帝国。

东南沿海,那可是朝廷的钱袋子和粮仓所在,是支撑江北数十万大军与清虏对峙的生命线,若此地有失,无异于被人从背后插了致命一刀,断去一臂,血尽而亡近在眼前。他刚想强打精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召集阁臣商议对策,哪怕只是垂死挣扎,也需拿出个章程来,殿外却又是另一阵更加急促、更加慌乱、夹杂着甲胄叶片激烈碰撞的铿锵之声响起,如同丧钟敲响,彻底打破了文华殿内死寂般的凝重。

“报——!陛下,紧急军情,淮安……淮安……”一名浑身风尘之色、甲胄上甚至还带着干涸泥点与暗褐色血渍的将领,未经通传便直接踉跄着闯入殿中,扑通一声,以一种近乎脱力的姿态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头盔甚至都歪斜了几分。来人正是以忠勇刚烈着称、新上任不久的江淮总兵兼前线守将阎应元。此刻,他脸色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尘土,嘴唇因干渴和焦急而裂开数道血口,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眼神里,除了无尽的疲惫,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愤与……一丝连这位百战猛将都难以抑制的、对未知恐怖的恐惧。

“阎爱卿?你…你不在淮安镇守,为何擅离职守,私自回京?难道淮安……”朱由崧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几乎要瞬间断裂,他厉声问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弱和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祈求般的希冀,希望听到的不是最坏的消息。阎应元是出了名的硬汉,守江阴时便已名动天下,若非天塌下来的大事,绝不可能如此失态,更不可能擅离重镇。

阎应元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响声,再抬起时,已是一片青红,隐隐渗出血丝。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泪:“陛下,淮安……淮安及周边盱眙、清河等县,突发……突发大疫。军民伤亡……十之七八,情势……已然彻底失控了啊!城……城已不城!”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腔。

“什么?”朱由崧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巨大的动作带倒了御案上那只精美的景德镇御窑青花茶盏,“哐当”一声脆响,茶盏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与碧绿的茶叶溅湿了摊开的奏章和那份来自东南的噩耗塘报,墨迹洇开,一片狼藉,他却浑然不觉。肥胖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度的惊骇,仿佛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何处来的瘟疫?何时开始?为何之前毫无征兆?军中医官何在?为何不加以控制?”他一连串地发问,声音尖利得刺破了殿宇的沉寂。

阎应元抬起头,眼中那恐惧与愤怒交织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回陛下,非是天灾,实乃人祸。是清虏,是那些该被千刀万剐的建奴!”他咬牙切齿,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前日夜间,有一支装扮怪异至极的清军小队,人数不多,行动却迅捷如鬼魅,趁夜色浓重,突袭至城下,他们不攻城,不放箭,只是用奇怪的、从未见过的弩炮,向城内投掷了许多密封的陶罐。那些陶罐落地即碎,内中并无火药,却散发出阵阵难以形容的、带着腐烂甜腥气的恶臭烟雾,闻之令人作呕。起初,末将还以为是什么扰敌疲军的宵小伎俩,或是寻常的毒烟,并未十分在意,只命军士远离,以湿布掩住口鼻,并派人清理。谁知……谁知次日开始,凡是接触到那烟雾,或者不小心碰触过碎罐区域沾染的尘土,甚至只是接触过发病者的军民,便开始陆续出现症状——先是高烧不退,如同火燎,寒战不止,继而咳血不止,呕血黑水,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可怖的黑紫色斑块,不出两三日,便……便纷纷倒毙,死状凄惨,面目狰狞,肢体扭曲,仿佛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如今淮安城内,已是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死者枕藉,连……连抬尸掩埋的人手都找不齐了啊。城头守军,一日之内便能减员三成。末将离城时,城内……已如鬼域,白日亦少见人烟,唯有乌鸦蔽空,野狗噬尸……”他的描述,细致而可怖,让整个文华殿陷入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死一般的宁静。连见惯了风浪、心硬如铁的何继恩都下意识地用袖子死死掩住口鼻,仿佛那无形无影、却能索人性命的瘟疫恶臭已然弥漫殿中,脸上血色尽褪,双腿微微打颤。

朱由崧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沾满瘟疫的棉絮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淮安城人间炼狱般的惨状——曾经商铺林立、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尸骸堆积,苍蝇成群;曾经驻守着精兵强将的城墙,如今岗哨稀疏,旗帜无力地垂落;曾经温暖的民居,如今门户洞开,死寂无声……那曾经拱卫南京的江北重镇,连接南北的漕运枢纽,如今竟成了瘟疫蔓延、死亡滋生的温床和源头。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比之前的阎应元更加踉跄,几乎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随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官帽歪斜,袍服上沾满了尘土与汗渍。来人竟是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史可法。这位一向以沉稳刚毅、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着称的社稷柱石之臣,此刻也是面色惨淡如金纸,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显然是多日未曾合眼,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陛下,凤阳……凤阳急报!”史可法甚至来不及整理衣冠行礼,便用嘶哑得几乎变形的声音急声道,手中同样紧紧攥着一份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凤阳亦遭清虏毒手,情景与淮安一般无二。有身着厚重怪异皮甲、头戴鸟喙般诡异面具的清军,用投石机将大量装有疫源的瓦罐投入城中。如今凤阳已成人间炼狱,死者堆积如山,惨状…惨状不忍卒睹,中都形同鬼蜮。守军士气濒临崩溃,城内秩序几近瓦解,逃出城者……亦将瘟疫带往四方。江北……江北恐已糜烂!”

接连两个如同九天霹雳般的噩耗,一个来自海上,一个来自江北,一个关乎财赋命脉,一个关乎军民存亡,如同两记灌注了千钧之力的重锤,狠狠砸在朱由崧本就脆弱不堪的心口。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那肥胖的身躯,“咕咚”一声,直接从龙椅旁滑落,重重瘫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何继恩和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搀扶,口中带着哭腔连连呼喊:“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万万保重龙体啊!快,快传太医!”

朱由崧被众人七手八脚地、费力地搀扶着,勉强坐回龙椅,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浮肿的脸颊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随即又被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填满——西夷的炮舰在东南沿海轰鸣,巨大的炮弹摧毁着城池,火光冲天;北虏的铁骑在江北纵横,而比铁骑更可怕的,是那无形的、恐怖的死亡阴影,正随着清军投出的、满载着张晓宇精心培育的恶魔的瓦罐,在淮安、在凤阳疯狂滋长,并即将如同瘟疫的洪流,向着整个江南水乡蔓延;东南的告急文书如同雪片,中原的糜烂已不可收拾……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令人绝望的、无处可逃的罗网,将朱由崧,这个承继大明国祚却无力回天的皇帝,紧紧缠绕,越勒越紧,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和生气一并勒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南京城外,清军带着那无形的瘟疫死神,以及荷兰、葡萄牙人那巨舰重炮的熊熊烈焰,汹涌而来,遮天蔽日。而他,坐在这个看似尊贵无比的龙椅上,竟束手无策,如同待宰的羔羊,只能眼睁睁看着祖宗传下的江山一寸寸倾覆,社稷一步步崩摧,最终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么办…诸位爱卿…谁能救朕…谁能救大明…”他失神地喃喃着,目光涣散而空洞,毫无焦距地扫过殿中仅有的几位臣子——悲愤欲绝、虎目含泪的阎应元,焦灼万分、须发似乎更白了几分的史可法,惊恐万状、体若筛糠的何继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无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软弱,哪里还有半分天子的威仪,更像是一个迷途的、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孩童。

史可法强压下心中那如同岩浆般翻涌的悲愤与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焦虑,他知道,此刻自己身为首辅,身为这朝堂最后的支柱之一,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先乱。他深吸一口带着檀香和恐惧气息的空气,上前一步,尽管步履有些虚浮,身形微微摇晃,但声音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沉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应对瘟疫。此毒患若不能迅速遏制,任其蔓延至江南水网密布、人口稠密之地,则……则万事皆休,神州陆沉,就在眼前。清虏此计,歹毒异常,旷古未有,意在瓦解我军战力,动摇我民心根基,使我江南不战自溃。必须立刻找到防治之法,封锁消息……不,消息恐已难封锁,必须立刻采取隔离、消杀之策。严令各府州县,发现类似症状者立即隔离,焚烧死者遗物及尸身,严禁人员随意流动。同时,悬赏征集良医,研制方药!”他的话语,试图在这片绝望的混乱中,划出一丝理性的、可供行动的轨迹。

“防治…对,防治…”朱由崧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细微的、可能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猛地伸出冰冷汗湿的手,死死抓住身旁何继恩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何继恩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快,快,快去传李大坤,传御厨总管兼任太医院使的李爱卿即刻觐见。立刻,马上。他一定有办法,他上次就能制出‘驱鬼罩’,这次也一定行!”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此时此刻,在朱由崧混乱不堪、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思绪中,那个曾做出令他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更在之前清军使用毒烟弹时,临危受命,成功研制出“驱鬼罩”(简易防毒面具)和一系列防疫消毒药物,缓解了军中恐慌的李大坤,那个总是带着些稀奇古怪想法、言语行为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奏效的年轻人,仿佛成了这无边绝望的黑暗之中,唯一可能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火,是唯一可能对抗这来自北方的、由他最恐惧的敌人所施放的、恶毒而诡异的诅咒的希望。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南明控制的疆域,自然也传到了此时作为抗清大后方、暂时还算平静的西京西安。

平西侯府邸内,春日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几株桃树已是落英缤纷,残红点点,铺陈一地凄艳。和煦的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与南京城的焦灼惶恐恍若两个世界。

戚睿涵正与董小倩在院中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切磋武艺。董小倩一身利落的月白色短打劲装,勾勒出窈窕而矫健的身姿,手持青锋长剑,剑光闪烁间,将一套越女剑法施展得淋漓尽致,时而如蜻蜓点水,轻盈灵动,时而如白虹贯日,迅疾凌厉,点点寒光在她周身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

而戚睿涵,在经过杨铭生前一段时间的悉心指点以及这段时间随军历练、亲眼见识过战阵厮杀的实战磨砺后,身手也已非昔日那个只懂理论、体质文弱的吴下阿蒙。他手持一柄硬木制成的练习长剑,虽仍不及董小倩剑法精妙,气息也不够绵长,但招架格挡间已颇有章法,步伐在董小倩的刻意纠正下也稳健了许多,偶尔还能凭借超越时代的发力技巧和刁钻的角度判断,出其不意地反击一两招,力道与速度竟也颇为可观,引得董小倩也需凝神应对,美眸中偶尔会闪过一丝讶异与赞许。

两人剑来剑往,身影交错,木剑与青锋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啪啪”声响,在这略显沉闷的午后,倒也构成了一幅动中有静、英姿勃发的画面。戚睿涵的额角已见汗珠,呼吸也略显粗重,但眼神却格外专注,全神贯注于对方的剑势变化之中。董小倩则显得游刃有余,剑招挥洒自如,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舞蹈,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戚睿涵的身形。然而,这份短暂而珍贵的宁静,很快便被无情地打破。

一名身着关宁军特有服色的亲兵,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脚步迅疾而无声地穿过月洞门,来到庭院边缘,垂手肃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并没有立刻打扰,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待戚睿涵与董小倩一套剑招使完,各自收势调息,戚睿涵正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董小倩则还剑入鞘,气息稍显急促之时,那名亲兵才快步上前,先是恭敬地对董小倩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凑到戚睿涵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语速极快地将南京方面传来的、如同晴天霹雳般的紧急军情,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闽粤沿海西夷联合入侵,局势危急;淮安、凤阳接连遭清军使用诡异瘟疫武器袭击,死伤惨重,情势彻底失控。

戚睿涵手中的木剑“啪”地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滚落到一旁的草丛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如同身后的粉墙一般惨白,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只有瞳孔在剧烈地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果然…他还是用了……而且规模如此之大……瘟疫武器!”他失声低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该来的终究来了”的、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那最坏的、一直深埋心底、甚至不愿去细想的担忧,终究还是变成了血淋淋的、规模远超想象的真实惨剧。

一旁的董小倩早已收剑入鞘,见状秀眉立刻紧紧蹙起,她快步走到戚睿涵身边,看着他瞬间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样子,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关切与疑惑,轻声问道:“睿涵,你……你早已料到清虏会行此歹毒之事?”她虽知清军凶残,屠城之事亦时有耳闻,但用这种散播瘟疫、贻害无穷的方式作为武器,这已然超出了她对战争残酷认知的底线,触及了她所能想象的恶的极限。

戚睿涵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翻腾的心绪,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与一丝深藏的、为昔日同窗而生的、复杂的痛惜与寒意:“我……我与张晓宇同学数载,深知其人工于心计,聪慧过人,尤精于……精于那些格物致知、物理化学、工程制造之理。他曾……曾痴迷于现代战争的各种武器,讨论起来头头是道,我万没想到,他竟真的……真的将所学用于此等灭绝人性、遗毒无穷之道。此等手段,与……与那些毫无人性的魔鬼何异?他难道不知道,这东西一旦放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吗?这会害死多少人?”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既有对暴行的愤怒,也有对昔日同窗走入如此极端的痛心。

他无法直接说出那个代表着人类历史上最黑暗一页的部队编号,但那些只在教科书和影像资料中见过的、惨绝人寰的景象,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与阎应元、史可法描述中的淮安、凤阳重叠在一起,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触目惊心。

“淮安、凤阳……那可是数十万、上百万的活生生的百姓啊!还有那些守城的将士……他……他怎么敢,怎么下得去手?为了胜利,真的可以如此不择手段,践踏一切人伦底线吗?”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痛苦与冰寒。

他仿佛能看到张晓宇在清军大营中,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科学狂人般的得意,向多尔衮或者其他清军将领展示他的“杰作”,详细解释着这瘟疫武器的威力与使用方法,而对方在震惊之余,眼中闪烁的必然是残忍与欣喜的光芒。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样一幅地狱图景:在清军阵前,那些戴着张晓宇设计出来的、厚重而精致、如同来自地狱的鸟喙妖魔般的防毒面具,全身裹着怪异皮甲和严密防护服的士兵,用冰冷麻木、毫无人性的眼神,操作着经过改造、精度更高的弩炮和投石机,将一个个看似朴素无华、实则内藏无限杀机的陶罐,划破天空,带着死亡的呼啸,投向那些毫无防备的、挤满了军民的城市。

陶罐在城中炸开,无形的、混入了经过培养、毒性更强的鼠疫耶尔森菌或者别的什么可怕病菌的死亡之云,伴随着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迅速在空气中、在水源里、在接触物上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噬着生命。繁华的城镇转眼变成尸横遍野、哀嚎遍地的鬼域,痛苦的呻吟与绝望的哭泣取代了往日的喧嚣,黑色的死亡阴影笼罩着每一寸土地,连阳光都显得黯淡无光,只剩下乌鸦的呱噪和野狗的低咆。而这地狱的景象,正在淮安和凤阳真实地上演,并且可能还在继续蔓延。

“我们必须去南京!”戚睿涵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那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一种无法坐视不理的责任感驱使下的行动,“大坤虽然擅长物理化学,脑筋灵活,急智百出,但应对这种大规模的、前所未见的、极有可能是精心设计的生化……应对这种歹毒的瘟疫,他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压力太大,肯定需要帮手。我之前曾和他一起研究过‘驱鬼罩’的原理和初步的消毒防疫之法,我的笔记本上也记录了一些后世的基本防疫概念,比如隔离的重要性、消毒的方法、可能有效的草药方向……或许……或许能给他提供一些思路,帮上一点忙。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亲眼去看看,张晓宇弄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解其具体的传播方式、潜伏期和症状细节,才能有可能找到克制之法,找到破解这死亡阴影的可能。留在西京,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语气急促而坚定,仿佛晚一刻,那死亡的阴影就会吞噬掉更多的城池和生命,就会更加不可控制。

董小倩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悲悯,对暴行的愤怒,以及对责任的担当。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上前一步,白皙而坚毅的面容上写满了决然,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戚睿涵坚定的身影,语气同样坚决,不容置疑:“我与你同去。此去南京,路途遥远,江北已乱,沿途未必太平,盗匪、溃兵,甚至可能还有感染了瘟疫的流民,危机四伏,杀机暗藏。有我护持,总能多一分安全,寻常毛贼,近不得你身。况且,多一个人,多一分力,纵是帮你整理文书、照料起居,煎药试毒,也是好的。你既决意前往,我断无让你独行之理。”她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深厚的情意以及江湖儿女的豪迈与担当。

戚睿涵看着董小倩那白皙而坚毅的面容,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决心,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磅礴的力量。在这个危机四伏、前途未卜的陌生时代,能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聪慧果决、情深义重的红颜知己愿意与自己并肩而行,生死与共,这是何其的幸运,又是何等沉重的责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却沉重如山:“好,我们一起去。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就去向平西侯辞行。”

两人当下不再多言,立刻返回住处收拾行装。戚睿涵的行囊极其简单,主要是那个用油布包裹了数层、视若珍宝的智能手机,一些记录着零散现代知识、化学公式和根据回忆写下的防疫要点(如隔离、掩埋、石灰消毒、可能有效的草药如黄连、金银花等抗菌消炎作用)的粗糙笔记,以及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散碎银两。董小倩则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细软,将那柄青锋剑仔细擦拭一遍,收入剑鞘,又准备了一些金疮药、解毒散等常备药物,以及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

来到侯府正堂,平西侯吴三桂显然也已得知了来自前线的噩耗,正面色沉郁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扶手,眼神深邃而复杂,望着堂外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是局势的危殆,是自身的进退,还是天下的命运?堂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压抑,连侍立的亲兵都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侯爷,”戚睿涵与董小倩上前,躬身行礼。戚睿涵直接开门见山,语气沉痛而急切,“南京危急,淮安、凤阳瘟疫横行,生灵涂炭,情势万分紧急,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晚辈欲与董姑娘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助李大坤一臂之力,共同寻找应对瘟疫之策,望侯爷允准。”

吴三桂抬起眼,目光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他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也深知人心叵测,但此刻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赤子之心的担当与勇气,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他深知前方是何等境况——那不仅仅是真刀真枪、明枪明箭的战场,更有那无形无影、却能于呼吸之间夺人性命、甚至能摧毁一支军队、一座城池的恐怖瘟疫。此去,无异于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生还的希望渺茫。

吴三桂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得的语重心长:“元芝啊,汝之忠义,心系社稷,不畏艰险,吾心甚慰。然,此去凶险异常,非同小可。那瘟疫之毒,无形无影,防不胜防,绝非刀剑可以抵挡,亦非勇力可以抗衡。淮安、凤阳之惨状,闻之已令人胆寒,亲身涉足,更是……汝二人年纪尚轻,才华出众,乃国家将来之栋梁,何必……何必亲身涉此奇险?留在西京,同样可为国效力。”他的话中,带着一丝真诚的劝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可能失去这两位难得人才的惋惜。

“侯爷,”戚睿涵语气坚决,目光如同磐石般毫不退缩,挺直了脊梁,“正因其凶险异常,才更不能坐视不理。我等既入此局,身负些许超越时代的见识,便当竭尽全力,扶危济困,挽此天倾。况且,李大坤此刻正在南京独力支撑,他需要我们,那些在瘟疫中挣扎、朝不保夕的百姓,也需要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我们……不能让他独自面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惨剧继续蔓延而坐视不管。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是幽冥鬼域,也总要有人去闯一闯,去试一试。否则,我等心中有愧,此生难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在寂静的大堂中清晰地回荡。

吴三桂看着戚睿涵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瞥了一眼旁边虽未言语,但身姿挺拔、眼神同样坚定如铁的董小倩,沉默了。他久经官场,看透了世态炎凉,但这份赤诚与勇气,依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早已沉寂的东西。良久,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这对年轻人的敬佩与祝福:“唉……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然,忠臣义士,前仆后继,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罢了,罢了。既然汝意已决,本侯也不再相阻。”

他站起身,走到戚睿涵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期许传递过去:“好!既然如此,本侯也不拦你。壮志可嘉,勇气可佩!我即刻拔一队五十人的精锐亲兵,皆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卒,骑术精良,忠勇可靠,弓马娴熟,经验丰富,护送你二人前往南京。务必……务必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抵达。沿途若有任何需要,可凭我手令,向各处尚未沦陷的官府求取援助,他们不敢怠慢。”他又转向董小倩,神色格外郑重,抱拳道:“董姑娘,元芝……就多拜托你照应了。一路艰险,万望小心。”

“侯爷放心,小倩必竭尽全力,护他周全。”董小倩抱拳还礼,英姿飒爽,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江湖儿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豪气。

吴三桂点了点头,目光再次回到戚睿涵身上,眼神复杂,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元芝,小倩,前途多艰,生死难料,千万……保重。大明……和这天下苍生,需要你们这样的才智与肝胆。”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缓慢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重量。

“谢侯爷成全,晚辈等定不辱命,必竭尽所能!”戚睿涵和董小倩齐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坚定。

没有过多的耽搁与儿女情长的告别,时间就是生命,每一刻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更多生命的消逝。半个时辰后,西安那高大雄伟、饱经风霜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将暂时的安稳与身后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关上了他们可能的退路。

戚睿涵与董小倩翻身上马,身后跟着五十名精锐的关宁铁骑,人人剽悍,眼神锐利如鹰,面容冷峻,马鞍旁挂着强弓硬弩和锋利的战刀,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一行人不再回头,毅然催动战马,离开了这座暂时还算安稳的城市,向着东南方向,朝着那片被战火、硝烟和无形毒云所笼罩、命运未卜的南京城,绝尘而去。

马蹄声急如骤雨,密集地敲击在略显干燥的黄土官道上,卷起漫天黄色的尘土,模糊了身后西安城的轮廓,也模糊了来路。戚睿涵在奔驰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西安城墙轮廓,心中沉重与紧迫交织,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战场上的明枪明箭,也不再是简单的政治博弈和人心算计,还有一种更阴险、更恶毒、更超越了这个时代伦理底线的东西——一种由他昔日的同学,如今的死敌张晓宇,亲手制造并释放出来的、源自人类智慧却用于毁灭的死亡阴影。

前路漫漫,毒云已然压城,但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的缰绳,迎着那未知的恐惧与挑战,怀着微茫的希望,奋力前行,奔向那正在哭泣的江南,奔向那需要他们的朋友和无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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