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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顺天府衙后院的书房。窗棂间透进的最后几缕天光,虚弱地投射在青砖地面上,将沙觉明与戚睿涵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扭曲,仿佛两道疲惫的灵魂,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织成一团难以分割的黯影。

书房内没有点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和微尘的味道,还有一种事务繁杂落定后特有的、带着倦意的宁静。远处,帝都的市井喧嚣隐约可闻,像这片土地深沉而顽强的脉搏,证明着时代的巨轮碾过,生命依然在缝隙间蓬勃生长。

沙觉明,这位在王朝更迭的洪流中竭力维持着顺天府秩序的父母官,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留下的深刻痕迹。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用褐色蜡丸密封的药丸递到戚睿涵手中。那蜡丸不大,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戚公子,这便是解药。”沙觉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那是连日来处理前朝遗老、开国新贵以及各种棘手事务留下的印记。“服下后,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喉中滞涩可消,便能恢复言语。何时给他用,由您定夺。”他的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沉,落在戚睿涵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戚睿涵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蜡丸微凉而光滑的表面。他轻轻摩挲着,那层薄薄的蜡壳之下,封存着一个选择的可能,一个让过往恩怨至少在场面上得以了结的象征。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有劳沙府尹了。此事……就此了结吧。”这“了结”二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其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妥协、无奈,以及一丝微弱的、对某种可能性的期待。

沙觉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释然,也有隐忧。“张某人之事,陛下与史阁部他们既已默许,我这边自然不会再多生枝节。只是,戚公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此人心性,经此大变,虽形同槁木,然过往之偏执狠戾,是否真能随风而散?您将他带回彼方世界,那片我等无法想象的天地,还需……多加留意。”他的话没有说尽,但那份担忧已然明了。张晓宇,或者说那个曾经的“张侍郎”,为了在清廷立足,所献上的毒火利器,那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烟云与播撒瘟疫的恶魔之术,是多少顺军将士乃至无辜百姓午夜梦回的骇人景象。那些罪孽,真的能因肉体的残损和时空的转换而一笔勾销吗。

“我明白。”戚睿涵将蜡丸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的口袋,布料隔绝了那微凉的触感,却隔不断心头的沉重。“就当那个给多尔衮、给鳌拜造武器的张晓宇已经死了。如今这个……”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带着几分自嘲道,“或许,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底气。但当他之前亲眼看着沙觉明安排的那具身形相似的替身尸体被盖上白布抬走时,心中那点源于遥远同窗之谊的不忍,终究还是压过了对那段血腥过往的愤慨与憎恶。他告诉自己,带回去的,只是一个需要怜悯的残躯,一个历史的见证,而非那个双手可能沾满鲜血的罪人。

离开顺天府衙,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将一段纷乱的历史关在了里面。戚睿涵踏着渐浓的夜色,回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那座位于僻静处的小院。

院子里,李大坤已经将不多的行囊收拾妥当。这个曾经在明清顺三方的宫廷厨房里都留下过足迹的壮实青年,脸上少了些穿越初时的惶惑,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但眼底深处,是对回归的迫切渴望。他摆弄着几个捆扎好的包袱,对戚睿涵说道:“都收拾好了。这地方,虽说也见识了不少山珍海味,御厨总管的位子听着风光,可终究不是咱的家。还是回去摆弄我的煤气灶、电烤箱来得安心。”他话语朴实,却道出了最真实的心声——对平凡、安宁、无需时刻警惕刀光剑影的生活的向往。

董小倩则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看到戚睿涵回来,眼眸中立刻漾开温柔而坚定的光彩。她早已下定决心,戚睿涵去哪里,她便跟去哪里。对她而言,那个只存在于描述中的“未来世界”,固然神奇令人敬畏,但更吸引她的,是能与身边这个人相伴同行。她曾亲眼见证时代的残酷,也亲身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如今,她的世界很小,只装得下这一份跨越时空的牵绊。

她的目光随即投向廊下的阴影处。那里,张晓宇蜷缩在角落里,身下是一张旧藤椅。他已被李大坤帮着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但长时间的乞讨生涯和药物控制,早已将他摧残得不成人形。瘦骨嶙峋的身躯几乎撑不起衣服,脸颊深陷,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曾经闪烁着理科生的聪慧与后来被权力欲望点燃的戾气,如今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偶尔,会像受惊的动物般快速掠过一丝惶恐,旋即又沉入死水般的麻木。他看到戚睿涵,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嗬嗬”声,像是坏掉的风箱,证明着哑药的效力尚未解除。

董小倩看着这样的张晓宇,眼神复杂难言。她曾深切地痛恨过那个助纣为虐的“张侍郎”,听闻过他的“发明”给义军造成的惨重伤亡。但此刻,面对这个残废、失声、失去了所有尊严,如同被丢弃的破旧玩偶般的人,那股恨意竟找不到着力点。它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只留下一种空茫的无力感。她轻轻走到戚睿涵身边,伸出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低声道:“元芝,我们就当……是带一个陌生的、需要帮助的可怜人回去吧。那个曾经的恶魔,确实已经……不在了。”

戚睿涵反手握紧她,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和一丝凉意。“嗯,”他低沉地应和,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布,“我们都当他是个陌生人。往事,休要再提。”

李大坤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去灶间准备简单的晚饭。院落里一时只剩下晚风吹过老树枝叶的沙沙声,以及张晓宇偶尔无法自控的、粗重的呼吸声。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薄雾笼罩着京城。四人便悄然踏上了前往舟山的漫长旅程。戚睿涵推着一辆特地找木匠赶制的、略显笨拙的木质轮椅,轮椅上坐着始终低垂着头的张晓宇。李大坤背着主要的行囊,董小倩则提着装有细软和干粮的包袱,默默跟在后面。

道路崎岖坎坷,车轮碾过土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张晓宇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目光低垂,怔怔地望着不断向后移动的土地,或是自己的膝盖——那里,空荡荡的裤管被小心地折叠、固定住。

张晓宇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轮椅颠簸带来的细微震动。只有在戚睿涵偶尔停下,取出水囊喂他喝水,或是董小倩上前为他整理一下盖在腿上的薄毯时,他才会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在戚睿涵或董小倩脸上停留片刻,里面没有了以往的嫉恨、算计与挑衅,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近乎本能的依赖,或者说,是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后,放弃了所有挣扎的沉寂。他像一株依附在岩石上的藤蔓,失去了攀爬的能力,只能被动地承受风雨。

旅程并非一帆风顺。有时遇到陡坡或泥泞,需要李大坤和戚睿涵合力才能将轮椅抬过去。张晓宇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会下意识地绷紧,手指死死抠住扶手,指节泛白,但他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咬着下唇,直到留下深深的齿印。沿途投宿客栈时,他也总是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有在食物递到嘴边时,才会机械地张口。

戚睿涵看着这样的他,心情复杂。有时,他会想起大学时光里,那个虽然有些固执、好胜,但也会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数据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张晓宇。那时的他们,何曾想过会有如此诡异的交集,如此惨烈的收场?仇恨的火苗偶尔还会因某些记忆碎片而窜动,但很快又被眼前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所带来怜悯压了下去。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审判已经由这个时代本身执行了,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收拾残局,带回一个“故人”的残骸。

董小倩则更加细心一些。她注意到张晓宇在听到某些巨大声响时,身体会微不可察地颤抖。她会在用餐时,悄悄将他可能够不到的菜挪近一些,尽管他通常只是盯着碗里的米饭发呆。她的善良让她无法对这样的惨状完全视而不见,尽管心底深处,那份对“张侍郎”的芥蒂并未完全消除,只是被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李大坤话不多,他更多的精力放在规划路线、安排食宿上。他对张晓宇的态度更为直接,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照顾,却谈不上任何原谅。他有时会看着张晓宇的背影摇头,低声对戚睿涵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好一个读书人,偏要往那权欲火坑里跳。”戚睿涵只能报以沉默。

数日的颠簸之后,咸腥的海风终于带来了海洋的气息。他们抵达了舟山。根据史可法、张煌言等人之前提供的零星信息,结合袁薇早年对异常天象和时空理论的研究方向,戚睿涵判断,当年张煌言在此抗清时遇到的异象,最有可能是指引他们回归的时空节点。

几经周折,在一处临海的僻静村落,他们找到了已是乡野塾师的张煌言。曾经的抗清名将,如今布衣芒鞋,面容清癯,神情平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沉静,透着读书人特有的风骨与历经沧桑后的通透。

听闻戚睿涵问起当年旧事,张煌言抚着已然花白的长须,眼中掠过一丝悠远的追忆之色。“此事说来确实蹊跷,若非几位今日问起,老夫几乎要将它埋入尘芥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浑厚与缓慢,“那是前明弘光年间,老夫在此地组织义军,欲图凭借海岛之利,牵制虏师南下。一夜,正值星月隐匿,海天如墨,四下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忽见天穹之上,仿佛被利刃划开,有两道极为耀眼的流光,一先一后,疾速坠下,其光芒之盛,刹那间竟将海滩映得如同白昼。落点,似乎就在这左近不远。”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溯那段模糊的记忆:“当时老夫正带着几名亲兵在附近海滩巡察,只觉得身边陡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吸力,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要从虚空中探出,将我等攫去。脚下沙石簌簌滚动,向某个中心流去,老夫几乎站立不稳。耳边是一种奇异的嗡鸣,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扭曲了。然而那感觉来得极其突兀,去得也快,不过是刹那之间,一切便恢复了正常,只留下周遭异常的宁静,连平日里永不停歇的海浪声,都仿佛被那瞬间的异象吞噬,消失了片刻。”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至今仍无法理解那短暂瞬间发生的一切。“事后,我曾派得力人手去那疑似坠落之处仔细搜寻,除了一些像是被极高温度灼烧过的沙砾痕迹,以及几块看不出材质、却带着强烈磁性的黝黑金属残片,并无他物,更不见什么陨星主体。时日久远,潮起潮落,那地方也渐渐被新的沙石掩盖,具体方位,如今也已模糊难辨了。”

“磁性的金属残片……”戚睿涵与李大坤、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肯定。这与《时间简史》里提到的理论推测,以及那台在舟山博物馆展示的天文望远镜模型所观测到的异常数据不谋而合。异常的引力效应,带有磁性的未知金属,瞬间的感官剥离……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结论——时空隧道的痕迹。

郑重谢过张煌言,四人按照他指引的大致方向,来到了那片位于岛屿岬角的海滩。这里怪石嶙峋,浪涛拍岸,人迹罕至,与记忆中他们当初穿越时那个作为旅游景点的、平整开阔的海滩景象已是迥然不同。时近黄昏,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即将熔化的金丹,缓缓沉向海平面,将金色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洒在嶙峋的礁石、细腻的沙滩和翻涌的浪花之上。海浪不知疲倦地、节奏单一地冲刷着岸边,发出永恒的哗哗声,带着一种亘古的苍茫。

他们在海滩上仔细地搜寻,步履缓慢,不仅用眼睛,更试图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戚睿涵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在这个时代堪称工艺精良的黄铜单筒望远镜——这是离开北京前,工部一位敬佩他才学的官员所赠。他举起望远镜,装作仔细观察海平面与远处岛屿的样子,实则屏息凝神,全身心地感知着四周空间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起初,一切并无异样。只有海风拂过耳畔的微响,浪花破碎的泡沫,夕阳温暖的触感,以及天边归鸟的剪影。海鸥的鸣叫划过天空,更添几分空旷。然而,当他缓缓移动望远镜,将镜头对准一片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的、裸露着深黑色礁石的区域时,异变陡生。

先是手中的望远镜传来一阵剧烈的、高频的震动,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要脱手飞出。紧接着,就在那片黑色礁石的上方,空气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旋转,仿佛一块透明的绸布被投入水中,漾开层层涟漪,中心处逐渐形成一个无形的、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漩涡。熟悉的、巨大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引力再次出现,比之前在科技馆那次更为猛烈,更为突兀,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吞噬一切的意志。

“来了!”戚睿涵只来得及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而急促的警告,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拉扯过去。脚下的沙滩瞬间变得虚软无力。他下意识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身旁董小倩的手,那纤细的手指也瞬间回以同样坚定的紧握。

他的另一只手,则凭借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奋力抓住了张晓宇轮椅那冰冷的金属扶手。李大坤的反应亦是极快,在感受到拉扯的瞬间,粗壮的手臂已经如同铁钳般箍住了戚睿涵的另一只胳膊。

“嗬——!”轮椅上的张晓宇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那长久麻木的空洞被极致的恐惧瞬间填满。他喉咙里挤出嘶哑得不成调的气音,枯瘦的双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抠住了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下一刻,天旋地转,感官彻底混乱。眼前的碧海、蓝天、金沙、黑礁、夕阳……所有稳定清晰的景象都像一面被打碎的巨大琉璃镜,瞬间崩解、扭曲,化作一片令人极度眩晕的、疯狂流动的色块与刺目的光线洪流。耳边是呼啸的、无法用任何世间声音形容的怪响,仿佛亿万种频率的噪音混合着宇宙诞生时的嘶鸣。

身体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失控的、高速旋转的离心机,五脏六腑都被野蛮地撕扯、挤压,意识在极度的生理不适和一种奇异的、灵魂出窍般的抽离感中迅速模糊、瓦解。仿佛他们的本质正被强行从这具皮囊中拽离,投入一条由纯粹光芒与法则构成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湍急河流。

那是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坠落与飞升,是存在本身的短暂湮灭与重组。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意识领域的一个刹那,又或许是漫长到足以让恒星诞生又毁灭的永恒。那令人崩溃的旋转、撕扯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消失。

“扑通”“扑通”

几声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夹杂着董小倩一声短促的惊呼,以及木质轮椅翻倒时发出的杂乱声响。

咸涩、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戚睿涵的口鼻,窒息感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挣扎着从齐腰深的海水中站起,剧烈地咳嗽着,甩掉头发上和脸上的水珠,贪婪地呼吸着带着现代工业尘埃气息的空气。他首先确认手中依然紧紧握着董小倩的手,她也正从水里挣扎着站起,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神里惊魂未定,但看到戚睿涵无恙,那清亮的眸子立刻恢复了镇定与关切。

“小倩,没事吧?”他的声音因为呛水和激动而有些沙哑。

“没……没事。”董小倩喘息着回答,一只手紧紧抓着戚睿涵的胳膊,另一只手拂开眼前的湿发,目光迅速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李大坤也在一旁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像个落汤鸡般,用力抹着脸上的海水,啐了一口,骂道:“呸,又是水。元芝,我看你这旱鸭子八字里跟水是脱不开干系了……”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眼前不再是明末那个荒僻、原始、只有海浪与礁石的海滩。柔和而均匀的路灯光芒取代了自然落日的余晖,清晰地勾勒出远处连绵的、造型各异的现代化建筑轮廓。脚下是平整的滨海水泥步道,旁边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种植着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观赏植物。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更混杂着汽车尾气、远处餐饮店飘来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属于现代都市的、特有的喧嚣背景音……他们回来了,真的回到了现代的舟山。

“我们……我们真的回来了?”李大坤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戚睿涵重重地点头,胸腔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回归的狂喜、历经生死的后怕、对过往十数年的恍如隔世之感,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转头急切地寻找,立刻看到了旁边翻倒的轮椅,和半个身子还趴在浅水中,正无力挣扎、剧烈咳嗽的张晓宇。

他和李大坤连忙上前,合力将张晓宇扶起,把沉重的木质轮椅从海水里拖出来,摆正。张晓宇浑身湿透,呛咳不止,脸上沾满了海水和沙粒,神情依旧是懵然的,仿佛还没从穿越的剧烈冲击和落水的狼狈中回过神来。但当他抬起眼,看到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感受到周围与明末截然不同的“现代感”时,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到了熟悉环境的波动,像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微沙,漾开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现代t恤、牛仔裤,身影熟悉得让戚睿涵和李大坤眼眶瞬间发热的女子,从不远处的步道上焦急地跑了过来。正是得到消息后,日夜轮流在此守候、寻找任何可能线索的白诗悦和袁薇。

“睿涵!”

“大坤!”

两女生的呼喊声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长久担忧后的如释重负。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越过戚睿涵和李大坤,落在那个被扶坐在轮椅上、浑身湿透、瘦削不堪、低垂着头的男子身上时,她们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震惊与茫然。

袁薇的视线最先落在张晓宇那空荡荡的、被湿布料紧紧贴住的裤管上,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尖锐得几乎变了调,带着哭腔:“晓宇?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了?”她捂着嘴,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眼前这个苍白、瘦弱、残疾、眼神躲闪麻木的男子,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虽然性格有些偏执、却也带着理科生傲气与聪慧的男生的影子?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她的心上。

白诗悦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快步冲到轮椅前,蹲下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双腿的位置,声音里充满了痛惜与困惑:“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在戚睿涵和李大坤之间逡巡,寻求一个答案。

海滩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海浪依旧不知情地、轻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规律的哗哗声,与远处城市的背景音交织在一起。路灯的光线将几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张晓宇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埋进胸口,躲避着袁薇和白诗悦那灼热而痛心的目光。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试图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更加沙哑难听的“啊……啊”声。他抬起一只颤抖得厉害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无力地垂落下去,姿态卑微而绝望。

戚睿涵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口袋里,费力地掏出那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油布防水,里面的蜡丸完好无损。他捏开已经有些软化的蜡封,取出那枚褐色的药丸,递到张晓宇嘴边,又拧开一瓶同样用油布包好、幸而未丢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声音低沉而平静:“吃了它。别急,慢慢说。”

张晓宇顺从地、几乎是机械地张开嘴,吞下药丸,就着戚睿涵的手喝了几大口水。药力化开需要时间,几人一时都沉默着。白诗悦和袁薇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帮着同样湿透的董小倩拧干衣服上的海水,拿出手帕给她擦拭,但她们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张晓宇和他那刺目的残躯上移开,担忧、心痛、疑惑,种种情绪在她们眼中交织。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海风吹过,带着凉意,吹得湿透的几人微微发抖。

过了约莫五六分钟,张晓宇的喉咙开始剧烈地滚动起来,他尝试着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然后,一把嘶哑、干涩、仿佛破损的砂纸摩擦木头,又像是锈蚀多年的铁门被强行推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鳌拜……”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越过众人的肩膀,茫然地投向远处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昏黄的、黑暗的海面,仿佛在凝视那段不堪回首的、浸透了血与痛的过去。

“那时候……在那边……我,我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不得不……付出代价。”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可怕,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枯燥的报告,“鳌拜……他打断了我的腿……他以为这样……我就只能像条狗一样……彻底依靠他们,仰他们鼻息……再也无法脱离……或者,背叛……”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后来……我找到了机会……借鳌拜那个贪婪的管家之手……用我自己弄出来的东西……毒杀了他。”说到这里,他嘴角再次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分辨不清是嘲弄命运,还是悲哀自身,“说起来……还要谢谢袁薇你……”他顿了顿,似乎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和刺痛,“……当年,在图书馆……给我讲过的……要离刺庆忌的故事。要离为了取信庆忌……自断手臂,甘愿让吴王杀掉妻儿……我不过是……借鉴了一下……他的思路。”

他停了下来,呼吸似乎因为这段漫长的叙述而变得有些急促,声音也稍微连贯了一些,但那死水般的平静依旧令人心悸:“只是……我没要离那份……决绝的,求死的勇气……我做不到……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报复那些……看不起我,践踏我的人……也想……或许有一天,老天开眼……能让我找到机会……回来。”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袁薇听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沙滩上。她清晰地记得,那还是大二的一个下午,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很好,她确实在一次闲聊中,跟当时对历史故事不太感兴趣的张晓宇讲过这个春秋时期极端惨烈的刺客故事,还讨论过“信念”与“牺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随口讲述的一个古老典故,会在那样一个血腥而遥远的时空,以这样一种残酷到令人发指的方式,被张晓宇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成为了他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甚至实施报复的理论依据。

看着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回想当初穿越前他那因妒火和冲动而引发的混乱,所有的埋怨、隔阂、甚至因他投清而产生的那份民族大义上的愤怒,此刻都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痛心与怜悯所取代。那个曾经熟悉的、活生生的张晓宇,似乎真的在时空的那一头,在那场权力与背叛的残酷游戏中,彻底死去了,被碾碎了。留下的,只是一个被时代洪流和自身选择共同塑造的悲剧产物,一个侥幸捡回半条命的、残缺的残骸。

白诗悦也早已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轻轻握住了袁薇冰冷而颤抖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撑。她看着张晓宇,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有些偏激和难以理解的学长,此刻只剩下让人不忍卒睹的凄惨。

戚睿涵和李大坤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两尊礁石。他们默契地,没有任何人提起张晓宇后来为清廷研发的那些超越时代的、带来大规模杀戮的火器与生化武器,没有提起那些在毒烟和爆炸中哀嚎湮灭的顺军将士和无辜生灵。就像之前在小院里约定好的,就像他们一路上的自我催眠,就当那些事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已经彻底死去的“张晓宇”所为。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历经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双腿残疾、侥幸归来的、需要被现代社会重新接纳的可怜人。有些深入骨髓的伤痕,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慢慢舔舐,或者永远无法愈合;有些沉沦血海的罪孽,或许,也需要用余生的沉默、孤寂与内心的煎熬来默默偿还。

海风吹拂着,带着现代都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餐饮和各种生活气息的复杂味道,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在夜空中无声地闪烁,变幻着瑰丽而又冷漠的色彩。

他们站在熟悉又陌生的现代海滩上,身后是跨越了四百余年光阴、波澜壮阔又生死莫测的十数年古代历程,身前是充满了未知与可能、需要重新适应的未来。跨越了时空的阻隔,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永远留在了历史的烟尘里,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漫长的离别与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变故中,被彻底地改变、重塑,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抹去的、复杂而沉重的阴影。

回归的喜悦,尚未完全绽放,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残酷现实冲淡,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们的故事,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翻开了崭新而无比沉重的一页。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对每一个人,尤其是对轮椅上的那个身影和站在他面前的人们,都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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