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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四月末的北京城,正是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恼人的柳絮已然飘歇,满城的槐树却舒展开浓密的绿荫,如同撑开了一把把巨大的碧绿华盖,为这座古老的帝都带来一片片清凉的庇护。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风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槐花若有若无的清香,混杂着泥土和市井生活的气息。

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祥和,却难以彻底驱散紫禁城深处,那位开国帝王心头的阴霾。陕西米脂的民变虽如星火般被迅速扑灭,未成燎原之势,但此事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李自成那早已习惯了金戈铁马、如今却不得不困于案牍劳形的心中,漾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是对于这庞大帝国根基的深深忧虑,是对那些他曾誓要铲除的痼疾是否会卷土重来的警惕。

御书房内,檀香的气息幽微浮动,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李自成屏退了所有内侍与宫人,只留下三位心腹之臣——内阁首辅李岩,那位以智谋韬略着称的文人领袖;新晋的光禄大夫戚睿涵,这位来历奇特、见识超卓、助他扭转乾坤的“天降之星”;以及因殿试之上对答机敏、见解不凡而被特赐“英华郡主”封号的刘菲含,一位兼具胆识与细心的年轻女子。

李自成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棂之前,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却也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化不开的阴郁。他望着宫墙外那片被槐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湛蓝天空,沉默良久,仿佛要将那天空看穿,直抵他曾经纵横驰骋的广袤山河。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沉潭之水,扫过面前三人。

“米脂之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人上所形成的威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根源在于一个‘贪’字。高祝青这蛀虫,盘剥乡里,激起民变,虽已明正典刑,剥皮实草,悬首示众,其族诛之血未干,但朕心实难安妥。”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官吏贪墨,如同附骨之疽,若不亲往民间,探其虚实,亲眼看看朕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策,是否真能落到实处,恐难真正清明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李岩闻言,微微躬身,清癯的脸上写满了谨慎与关切:“陛下心系黎庶,体察民情,实乃万民之福,亦是江山社稷之幸。只是……陛下万金之躯,微服出巡,深入市井,事关陛下安危,京城内外,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万一……”

“安危?”李自成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丝冷峻而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既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也有对眼下束缚的不满,“当年朕提刀跃马,纵横中原,与将士们同卧冰霜、共饮血水时,何曾时时将‘安危’二字挂在嘴边?如今坐了这江山,得了这天下,莫非反倒要被这一重重的宫墙困住,只能困守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听那些经过层层粉饰、报喜不报忧的太平奏报么?”他的语气渐重,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随即落在一直安静聆听的戚睿涵和刘菲含身上,“元芝,菲含,此次你二人随朕与李首辅一同前往。元芝素来机变,善于洞察;菲含心思敏锐,观察入微。正可助朕察看民情,辨明忠奸。”

戚睿涵与刘菲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戚睿涵心中波澜微起,穿越时空的奇异经历,让他对这位草莽出身的皇帝有着更复杂的认知,深知此次出行绝非简单的体察民情。他上前一步,与刘菲含齐声应道:“臣(臣女)遵旨。”

一个时辰后,四人已悄然从宫城一侧的角门出了紫禁城,融入了北京城喧嚣的市井人流之中。他们的装束已然大变。李自成扮作一位来自山西的绸缎商,化名“黄来儿”,这名字依稀是他早年闯荡江湖时的诨号,带着一丝尘封的江湖气;李岩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头上戴着方巾,充作随行的账房先生,手里还假意拎着个算盘;戚睿涵与刘菲含则穿着寻常小厮和粗使婢女的粗布衣服,低头敛目,跟在身后,刻意收敛了自身的气度。然而,李自成那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场,以及李岩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儒雅与沉稳,仍使得这行四人,在往来穿梭的寻常百姓中,显得有些不甚协调,不似那等斤斤计较的寻常商贾。

他们此行并未远走,首选之地便是北京城外,号称“京师咽喉”的永定河码头。此处乃南北漕运的关键枢纽,千帆竞渡,万商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既是货物往来的要冲,也是各种消息传播、世情百态汇聚的绝佳窗口。

时近午时,初夏的阳光已带上几分热度,毫不吝啬地倾泻在繁忙的永定河码头上。河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呈现出浑浊的黄褐色,哗哗地拍打着石砌的河岸,溅起浑浊的泡沫。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扬起的尘土、人力车夫的汗味,以及路边食摊上飘来的食物油烟气息,形成一种独属于码头、充满生命力的粗粝味道。

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赤着上身、古铜色皮肤上滚着汗珠的苦力们,喊着低沉的号子,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脚步沉重地在跳板与岸边之间往返;小贩们扯着嗓子,用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叫卖着茶水、炊饼、瓜果;衣着各异的客商们或驻足观望,或与牙行激烈地讨价还价;一队队巡查的兵丁按着腰刀,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维持着表面的秩序。

李自成放缓了脚步,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但见这些为生计奔波的百姓,虽然衣衫大多褴褛,面庞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眼神中带着劳作的疲惫,却大多步履匆匆,专注于各自手中的活计,彼此间的交谈也多是关于工钱、货物、家长里短,并未听闻多少对时局、对官府的怨怼之声。市面之上,货物也算充足,交易往来,秩序倒也井然。

“看来,京畿左近,在朝廷一系列新政之下,民生尚算安定,秩序也还井然。”李自成低声对身旁的李岩说道,语气平静,听不出是欣慰,还是隐藏着更深沉的考量。

李岩微微颔首,目光同样谨慎地观察着四周,低声道:“东家明鉴。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成效已初步显现于京畿之地。然则,贪腐之事,犹如水底之暗流,往往藏于繁华喧嚣之下,非表面之井然可观、百姓之沉默所能尽察也。米脂之事,便是明证。”

行至一处河岸相对开阔、人流稍缓之地,路边设着一个极为简陋的卦摊。一张饱经风霜、漆皮剥落的旧木桌,两把磨得光滑的条凳,桌上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的蓝布,上面用还算工整的楷书写着“测字算命”四个字。

摊主是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年轻书生,面容清癯,身形瘦削,但脊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清澈而不见底。他穿着一件明显是旧衣改小、肘部还打着同色补丁的儒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坐在那里,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本卷了边的《春秋》,并无一般江湖术士那种故弄玄虚、察言观色的油滑之气。

李自成心中微微一动,对这年轻书生产生了几分兴趣,信步走了过去。那书生听得脚步声近,不慌不忙地将书卷收起,放入怀中,而后不卑不亢地起身,拱手施了一礼,声音清朗:“在下颜元,直隶博野人士。客官可是要问卜前程,或是解惑疑难?”

李自成在条凳上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尤其是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颜先生年纪轻轻,便已精通此等卜筮相字之道?”

颜元坦然一笑,并无丝毫窘迫:“不敢言精,只是家中传下些许薄技,混口饭吃,免于饥寒而已。不瞒客官,在下亦需为两年后的乡试筹备些灯油笔墨、食宿盘缠,在此摆摊,赚几文散钱,贴补用度,也好安心读书。”

“哦?原是位读书人,志在科举。”李自成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既是如此,便请先生测一字,如何?”

“客官请讲。”颜元神色一正,做出倾听的姿态。

李自成略一沉吟,想起方才与李岩的对话,以及心中萦绕不去的隐忧,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虚划:“便测一个‘贪’字。我想问问,这‘贪’字,最近在何处盘踞?气焰如何?”

“贪字?”颜元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测字问吉凶、问前程者多,直接问“贪”字踪迹的,实属罕见。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凝神思索片刻,用手指蘸了旁边碗里的清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工整的“贪”字。他端详着这个水迹淋漓的字,仿佛在解读某种神秘的密码,良久,方抬头看向李自成,目光清澈而笃定:“客官,依在下浅见,这‘贪’字,结构颇为玩味。‘贝’在下,‘今’在上,是为见利而忘义,只争朝夕之利,不顾身后之名,不顾百姓之艰。其字形,与‘贫’字极为相近,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终致精神与家国之贫乏,乃取祸之道。若问最近在何处盘踞……”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波光粼粼、船只往来的永定河面,“依字象而言,‘贪’字从‘今’,与‘金’音近,又带水意(贝类生于水),这‘贪’之气焰,最近恐怕就应在这与水、与金相关的永定河上。”

李自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河湾僻静处,泊着一艘装饰颇为华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花船。那船雕梁画栋,漆色鲜艳,纱幔低垂,隐隐有丝竹之声和女子的笑语传来。船头不见寻常游客,只有几个穿着短褂、身形精悍、眼神警惕的船工模样的汉子或坐或立,不时扫视着岸边,像是在护卫着什么。

“花船……”李自成低声念道,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如同乌云缝隙中透出的冷电。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先生解得妙,切中肯綮。些许润笔,不成敬意。”

颜元看了看那小块银子,这远超过他平日算一卦的收入,但他并未推辞,也未露出谄媚之色,只是再次拱手,坦然道:“多谢客官厚赐。”

李自成起身,对李岩、戚睿涵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一旁几株垂柳下的僻静处。刘菲含也悄然跟近,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颜元……此子目光清正,言之有物,非是那等招摇撞骗的寻常术士可比,倒有几分经世致用的实学心思。”李自成记下了这个名字,随即对刘菲含低语吩咐了几句。刘菲含会意,点了点头,身影如同游鱼一般,迅速而灵巧地消失在码头熙攘的人流之中,她的任务是去调遣便衣的护卫,并做好应急准备。

李自成整了整身上绸缎商人的衣袍,对李岩和戚睿涵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走,我们上那花船瞧瞧去。看看这永定河上,颜元所指的‘贪’字,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何等人物,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肆无忌惮。”

李岩面露忧色,压低声音:“东家,那船上情况不明,人员混杂,恐有危险。不若等菲含姑娘调齐人手,再……”

“无妨,”李自成打断他,目光依旧锁定在那艘花船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朕……我黄来儿倒要亲眼看看,是何等魑魅魍魉,敢如此嚣张。元芝,”他看向戚睿涵,“你跟紧些,注意观察,见机行事。”

戚睿涵心中凛然,他知道李自成这是动了真怒,同时也是一种自信,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对自身掌控力的自信。他默默点头,体内那属于现代人的灵魂与这古代身躯融合后带来的敏锐感知,已悄然提升到极致,仔细感受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尤其是那艘花船方向隐隐传来的能量波动。

三人于是不再犹豫,径直向那艘花船停泊的码头走去。近看之下,这艘花船更为气派,船体漆色鲜亮,窗棂镂刻着繁复的花鸟图案,船头的灯笼也比寻常船只大上一号,虽在白天未点燃,却也显出其与众不同。

一个管事模样的船老板,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精明,眼珠灵活,见三人走近,尤其是为首的李自成虽然穿着商贾服饰,但气度沉凝,步履稳健,目光锐利,绝非寻常商人,连忙迎上几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带着几分讨好也带着几分审视的笑容:“几位客官,可是要游河?欣赏这永定河两岸风光?实在不巧,今日这船已被几位常来的大官人包下了,恕不接待外客,还请几位见谅。”

李自成停下脚步,目光平淡地扫过船老板,淡淡道:“我们不是来游河赏景的,是来找人谈笔生意。”

船老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谈生意?这……里面的几位官人都是约好了的,正在……正在雅集。不知客官您认识哪位?可否告知姓名,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李自成从袖中摸出一小袋早就准备好的银子,掂了掂,随手抛给船老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们不认识谁,但这项生意,里面的官人定然感兴趣。行个方便。”他的话语简短,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势。

船老板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怕不有十两之多,脸上顿时笑开了花,那点为难瞬间烟消云散,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里面那些官人固然不能得罪,但这位“黄员外”显然也非易与之辈,而且出手阔绰,不如先放进去,里面官人若怪罪,自有他们自己去理论。他侧身让开,压低声音道:“既如此,三位客官请上船,只是莫要打扰了官人们的雅兴。里面都是……都是贵人,说话行事,小心些为上。”

踏上微微晃动的跳板,进入船舱,一股温热甜腻的暖香夹杂着浓烈的酒气、脂粉味扑面而来,与外面码头上清新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舱内布置得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软绵绵无声无息;四壁悬挂着裱糊精美的名家字画;桌椅皆是上等的红木打造,油光锃亮;角落里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着初夏的闷热。

十数名官员模样的男子,身着各色华丽丝绸袍服,有的搂着浓妆艳抹、衣衫单薄的歌妓调笑,有的在高声划拳行令,喧哗不已,有的则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暧昧。桌上摆满了时令鲜果、山珍海味,玉杯金盏,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一派笙歌燕舞,穷奢极欲的景象,与船舱外那些为生计奔波、汗流浃背的苦力脚夫,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自成、李岩、戚睿涵三人强压下心头的震惊与怒火,找了个靠船舱边缘、不太起眼的空位坐下,默默抓起几粒瓜子,假意嗑着,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将那些纵情声色的官员面貌、言行一一记在心中。

戚睿涵尤其注意到,这些官员推杯换盏间,谈论的多是官场升迁调动、田宅买卖、古玩奇珍,言语间对民生疾苦、朝廷政令毫无触及,仿佛那一切与他们毫无干系,他们身处一个由权力、金钱和欲望构筑的孤岛之上。

不远处,泉州知府林荣泉正搂着一个歌妓,手在其腰肢间不老实地游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李自成这边,觉得这年长的商人侧影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心中莫名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那涟漪虽小,却扰动了方才的放纵心境。

他推了推身旁已喝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的通判杨永生,朝李自成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杨通判,你看那边坐着的三人,尤其是那个年长的,气度不凡,可觉得有些眼熟?”

杨永生眯着醉眼,顺着方向看了看,晃了晃脑袋,不以为意地道:“眼生得很,看那穿着,许是哪个外地来的土财主,或是哪家商号的东主吧?林大人,您多心了,今日难得闲暇,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扰了雅兴?”说着,又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林荣泉皱了皱眉,心中的那点不安并未散去:“不对,我定是在哪里见过……那眉眼,那气度……绝非寻常商贾。你且过去,找个由头,探探他们的底细,问问是否是京中哪位同僚,或是哪部衙门的官员?”

杨永生虽觉林荣泉有些小题大做,扫人兴致,但上官发话,不敢明着违拗,只得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冠,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李自成桌前,拱了拱手,带着七八分酒意,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官场中人特有的那种盘问意味:“这位员外,看着面生,不是京城本地人吧?在下泉州府通判杨永生,敢问员外高姓大名?可是在京城任职?或是与京中哪位大人相熟?”

李自成抬起眼皮,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杨永生醉意朦胧中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李自成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姓黄。做些南北绸缎生意,小本经营。至于官身嘛……”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杨永生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才缓缓道,“算是……正四品以上吧。”

杨永生一听“正四品以上”,口中的酒意顿时醒了两分。他虽然醉酒,但官场的等级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对方说是商人,但这沉稳的气度,这平淡中透着威势的口气,这“正四品以上”的模糊说法……保不齐是哪位微服出行的宗室王公,或是哪个手握实权的京堂大员,甚至可能是都察院那些喜欢暗访的御史。

他忙放下酒杯,再次拱手,语气不由自主地恭敬了不少,腰也弯了些:“原来是黄大人,失敬失敬,久仰久仰。恕下官眼拙,未能及时认出。员外……不,大人若有空暇到我们泉州地界,定要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到时也可租艘这样的花船,畅游晋江,品赏海景,别有一番风味,绝非这永定河可比。”他试图拉近关系,话语中带着讨好。

李自成不置可否,只是捻着手中的瓜子壳,看似随意地问道,如同闲聊家常:“杨通判好雅兴,懂得享受。只是,前几天陛下刚刚下了严旨,将贪墨致乱、激起民变的前米脂县令高祝青剥皮实草,悬首城门,夷了三族。眼下风声如此之紧,贪墨之事,朝野震动。你们还在天子脚下,这永定河上,如此招摇,就不怕么?不怕撞到陛下的刀口上?”

杨永生闻言,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酒后的混不吝和自以为是的通透:“大人您说笑了,提醒的是。不过这世道,有些事嘛,就像那田地里的蝲蝲蛄叫唤,它叫它的,咱们这庄稼,该种还得种,该收还得收不是?总不能因为它叫几声,就荒了田地,饿着肚子吧?大家心照不宣,心照不宣而已。”他自以为说得风趣又深刻,脸上露出混合着得意和谄媚的神色。

李自成听了这荒谬而大胆的比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瓜子壳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强压着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声音依旧努力保持着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静下的冰层正在加厚:“哦?杨通判倒是豁达。不过,陛下可是派了不少锦衣卫和监察御史,四处明察暗访,专司纠劾不法。难道就不怕他们查到这船上来?到时,恐怕就不是蝲蝲蛄叫唤那么简单了。”

杨永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酒意上涌,加之想在这位“黄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量和“通透”,话语更是放肆起来:“锦衣卫?监察御史?呵呵,他们要是真个不识相,不懂规矩,贸然闯上这船来,还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囫囵着下去?这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我们……都是自己人,保管叫他们来得去不得,有来无回!”他说得兴起,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桌上,却没注意到李自成眼中那几乎要凝结成冰、冻彻骨髓的寒意,以及旁边李岩和戚睿涵那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

李自成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眼睛,他只是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冰冷:“好,很好。杨通判,我记住你的话了。”他站起身,对李岩和戚睿涵使了个眼色,那眼神意味着探查继续,深入核心,“我们到里面看看,或许有更大的‘生意’,可找里面真正的‘大人物’谈谈。”

杨永生见他要走,还想再套几句近乎,拉拢一下这位“黄大人”,李自成却已不再理会,仿佛他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径直向船舱内部,那些用珠帘或锦缎布幔隔开的、更为私密的隔间走去。

船舱内部是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光线也昏暗了许多,两侧有几个挂着不同颜色帘子的隔间。丝竹声、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的狎昵话语声,从这些隔间里隐隐约约地传出来,混合着更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气。

李自成随手推开一间隔间的门帘。里面,一个瘦高个子、颧骨突出的官员正搂着一个歌妓,手在其衣襟内不老实地游走,另一个稍胖的官员则正埋头对付一只油腻的蹄髈,吃得满嘴是油。见有人贸然闯入,那瘦高官员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官威,厉声喝道:“放肆,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李自成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凭借超群的记忆力和之前看过的官员画像,立刻认出了此人正是山东行省的济南知府江文旭,而那胖的则是兖州知府陈一昂,都是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封疆大吏。他缓缓放下门帘,退了出来,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对李岩和戚睿涵道:“里面果然是济南知府江文旭和兖州知府陈一昂。没想到,一省的方面大员,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不在任上牧民理政,却跑到京城,在这天子脚下的花船上,如此穷奢极欲,行同禽兽,形同蛀虫。朕……必要将他们,统统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三人继续前行,李自成又推开另一间隔间的门。这个隔间相对安静些,里面一个面色白净、留着三缕梳理得整整齐齐长须的官员,正自斟自饮,神情看似平静,眼神却带着一丝惯有的算计。见有人闯入,他眉头一皱,放下酒杯,带着官腔呵斥道:“无礼,何人擅闯?不知此乃私密之所吗?”

李自成拱了拱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真的在谈生意:“惊扰大人了。在下是来做生意的,听闻大人在此,特来拜会,谈谈合作之事。”此人乃是沧州知州胡青云,以“精明干练”、善于钻营着称。

那官员见李自成气度不凡,不似寻常闯入者,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审视:“做生意?你是何人?要谈何生意?”目光在李自成身上逡巡。

“在下姓黄,做些北方茶马生意,往来于口外与中原。”李自成在胡青云对面坐下,神色自若,“听闻大人门路广,能量大,特来请教,这茶叶利润如今如何?可否与大人合作,共谋其利?”

胡青云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李自成,似乎在判断对方话语的真伪和分量,沉吟片刻,方道:“茶叶嘛,利确实不小,尤其是口外,需求甚大。你确定有稳定的货源,并且……懂得这其中的规矩,要合作?”

李自成顺着他的话问道:“不知利润如何抽成?通常是在下运来的货,价值一百,抽七?或是十抽一?还请大人明示。”

胡青云闻言,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伸出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条斯理地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一百抽七?十抽一?阁下是欺我不懂行市,还是初入此道?这点抽头,连打点各路关节都不够。至少十抽二,这是底线,否则,免谈。这生意,想做的人排着队呢。”

李自成眼中厉色一闪,怒火几乎要冲破那层冷静的外壳,这胡青云的贪婪,比那杨永生更甚,更赤裸裸。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斥压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十抽二……好,我答应你。具体细节,稍后再与大人详谈。”说罢,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就在李自成三人探查内部隔间的时候,外面主舱里,被惊扰的江文旭越想越不对劲。他推开怀里有些不情愿的歌妓,对还在啃蹄髈的陈一昂道,语气带着越来越浓的不安:“陈兄,方才推门那人,你看清了没有?我越回想越觉得眼熟……那眉眼,那气度,那看人时那种……那种仿佛能把你从里到外看透的眼神……”

陈一昂抹了抹嘴上的油光,不以为然:“没太注意,一个不懂规矩的商人罢了,许是喝多了走错了门。怎么了江兄?看你心神不定的。”

江文旭猛地一拍大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声音都带着颤抖:“像……像极了陛下,对,就是陛下。年前陛下降旨训诫我们这些外官,我曾远远地、隔着丹陛见过圣颜。虽然换了衣服,但那眼神,那眉宇间的神态,绝不会错,就是他!”

“什么?”陈一昂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肥胖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你……你没看错?陛下……陛下怎么会……怎么会来这里?”

“我怎么会看错,那是天子!”江文旭声音发颤,慌忙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冠,试图恢复一些体面,但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慌,“快,快出去看看,确认一下!”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隔间,找到正与惊魂未定的杨永生说话的林荣泉。江文旭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林荣泉一听,也顿时面无人色,捶胸顿足道:“我就说眼熟,这可如何是好?撞到陛下枪口上了。我们刚才……刚才那副样子……”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江文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若是陛下微服查访,我等方才的言行,搂抱歌妓,狂饮滥喝,议论朝政……哪一条都是失仪、渎职的大罪。尤其是杨通判你刚才那些混账话!”

陈一昂眼中凶光一闪,一种极度的恐惧催生出了疯狂的念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被他撞见,横竖都是死罪,索性……”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肌肉扭曲,“这船上都是我们带的心腹家丁和船工,做得干净利落些,然后推到水匪身上,或是制造个意外失足落水的假象!”

林荣泉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在地:“弑……弑君?陈兄,你疯了,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万万不可!”

“难道现在我等就不是死罪了吗?”江文旭咬牙切齿,他也被陈一昂的话吓了一跳,心脏狂跳,但求生的欲望和极度的恐惧交织,让他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陛下亲眼所见,岂会饶过我们?快去叫船老板,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手脚麻利的,把那三人……”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语句,“找机会,趁其不备,扔进河里喂鱼。要快!”

刚从隔间出来、闻讯凑过来的胡青云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一听之下,亦是魂飞魄散,但他素来胆大心黑,此刻也觉得别无他法,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地同意:“事已至此……只能……只能如此了,必须做得干净!”

几人正在密谋,紧张地环顾四周,寻找船老板和可靠的家丁,却听身后传来李自成那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蕴含着风暴的声音:“江文旭,陈一昂,林荣泉,你们聚在这里,交头接耳,神色慌张,是在商量什么见不得光的‘大生意’呢?可否说与朕听听?”

江文旭等人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仿佛脖颈生了锈。只见李自成、李岩、戚睿涵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身后,李自成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冰寒刺骨,仿佛万年寒冰,能瞬间冻结他们的灵魂,洞穿他们内心最龌龊的想法。

江文旭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原……原来是黄……不,是……是陛下,臣……臣等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没,没商量什么,只是……只是闲聊,闲聊几句……”

“闲聊?”李自成缓步上前,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刃,逐一扫过江文旭、陈一昂、林荣泉、杨永生、胡青云那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方才朕在外面,好像听到有人说,这世道就像蝲蝲蛄叫,该种地还得种地?嗯?还说,锦衣卫、监察御史若敢上这船,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这船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怎么,现在朕亲自来了,你们改主意了?不打算把朕也扔河里喂鱼了?”

“扑通”、“扑通”,杨永生和胡青云最先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压力和精神上的崩溃,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着厚厚的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陛……陛下,臣有罪,臣该死,臣酒后失言,胡言乱语,猪油蒙了心!陛下饶命啊,陛下开恩啊!”哭声、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

江文旭、陈一昂、林荣泉也相继跪倒,浑身抖如筛糠,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封疆大吏的威严和纵情声色的嚣张气焰。舱内其他官员和歌妓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音乐声、喧闹声戛然而止,整个船舱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凝滞之中,唯有永定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船帮发出的哗哗声,以及官员们牙齿剧烈打颤、压抑的哭泣求饶声清晰可闻。

那些歌妓们瑟缩在角落,花容失色,用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些未被李自成直接点名的官员也个个面如土色,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桌椅底下,或者直接跳进河里,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李自成看着脚下这些平日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此刻却丑态百出、摇尾乞怜的臣子,眼中充满了极度的厌恶与深深的失望。他冷哼一声,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玩吧,接着玩。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好好享受这最后的笙歌酒吧。”

说完,他不再看这些让他心寒、让他愤怒的蛀虫一眼,转身,带着面色沉痛的李岩和眼神冷冽的戚睿涵,大步向船舱外走去。那船老板早已吓得瘫软在门口,面无人色,眼睁睁看着三人离去,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上前阻拦了。

回到岸上,初夏的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刘菲含早已等候在此,她身后,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肃然而立,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雕像,无声无息间已将码头相关区域彻底控制起来,周围的百姓被隔在外围,引颈观望,脸上充满了惊疑、好奇,以及隐隐的期待,议论之声低低地嗡嗡作响。

“陛下。”刘菲含迎上前,目光迅速扫过李自成三人,见他们无恙,微微松了口气。

李自成面无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他抬手指向那艘此刻在他眼中无比肮脏的花船,声音冰冷如数九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将船上所有男子,不论官职大小,全部锁拿,一个不准遗漏。凡身着官服,或是富商打扮者,一律剥去冠带,押赴大理寺诏狱,严加审问,给朕查清他们的每一桩罪行。若有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臣遵旨!”锦衣卫指挥使躬身领命,声音洪亮而肃杀。他一挥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如同黑色的潮水,迅猛地扑向那艘花船,脚步声整齐而沉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岸上的百姓见状,先是惊愕地安静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爆发出阵阵难以抑制的欢呼和叫好声。

“是锦衣卫,抓贪官了!”

“是陛下,刚才那是陛下,陛下亲自来抓贪官了!”

“陛下圣明,杀了这些蛀虫,为我们百姓做主啊!”

人群激动不已,纷纷朝着李自成所在的方向跪倒叩拜,感激之声、称颂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的眼中甚至闪烁着泪光。那场景,比任何凯旋仪式都更让人动容。

李自成站在永定河畔的微风中,衣袂轻轻飘动,他望着那些激动万分、仿佛看到了青天的百姓,脸上那冰冷的寒意稍稍融化,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沉重,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责任感。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算命先生颜元,也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并未随着人群跪拜,而是正向这边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书生之礼。

李自成心中微动,迈步走了过去。颜元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着他,并无寻常百姓面对帝王时的惶恐,也无因之前“测字”有功而生的得意。

“颜元,”李自成开口道,声音缓和了些许,“你今日测字有功,于社稷有益,让朕看到了这河上的污秽。朕赏罚分明。你既志在科举,欲以所学报效国家,朕便给你一个机会,不必再苦等两年。即日起,授你监察御史之职,秩正七品,代朕巡按州县,察举不法,肃清吏治,你可愿意?”

颜元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常人想象中的狂喜之色,而是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坚定,如同他之前解读那个“贪”字时一样:“草民颜元,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以臣卑鄙,授此重任,臣定当恪尽职守,激浊扬清,以实心行实政,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亦不负平生所学!”

李自成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艘已被锦衣卫彻底控制、正在押解人犯的花船,以及船上那些面如死灰、如同待宰羔羊的官员,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永定河的水依旧浑黄,不知疲倦地向东流淌,但这河上一度弥漫的污浊与嚣张气焰,似乎已被今日之举,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和法纪照射了进来。

然而,他深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艘花船,这些官员,或许只是冰山之一角。颜元测出的那个“贪”字,其盘踞之所,又岂止这一条永定河?整顿吏治,澄清玉宇,这条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但今日,总算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戚睿涵和李岩,又望了望远处苍茫的京城轮廓,心中那份开创盛世、再造华夏的信念,愈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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