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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兵府衙内的日子,对于戚睿涵而言,仿佛陷入了一种时空错位的粘稠梦境。白日里,他跟着吴三桂巡视关城,看着那些身着沉重甲胄、面容被风沙与肃杀之气侵蚀得棱角分明的军士,听着他们操练时震天的呼喝声与兵刃相交的铿锵之音,这一切都如此真实而残酷。夜晚,他则躺在硬板床上,盯着雕花木窗外那轮与三百年后一般无二,却似乎更显清冷孤寂的明月,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穿越那日的混乱景象——舟山科技馆里,张晓宇因袁薇之事扭曲愤怒的脸,天文望远镜镜片中骤然扩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暗漩涡,以及身体被无形巨力撕扯、抛掷时那令人心悸的失重感。白诗悦惊恐的尖叫,袁薇无助的眼神,李大坤试图拉架时错愕的表情,最后都湮灭在那片诡谲的光芒之中。他们怎么样了?是留在了那个时空,还是也遭遇了不测?李大坤又身在何处?这些问题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但在眼前这无比真实、生死一线的明末环境中,他连自身的处境都尚且难明,那些遥远的牵挂,更像是一种奢侈而无望的精神折磨。

他肩头的箭伤在军医的照料下愈合得很快,这得益于他年轻的身体和这个时代似乎颇为有效的金疮药。那军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每次换药时,都会用一种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话语念叨着:“后生仔,算你命大,这箭再偏半寸,神仙难救。” 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清凉,随即是愈合时的微痒。戚睿涵只能点头,用尽量符合这个时代的礼节道谢。他身上的现代衣物早已被换下,如今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布直身,长发也被勉强束起,虽然依旧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至少外表上已不那么扎眼。

吴三桂对他这个来历不明、衣着怪异,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格格不入之感的“南蛮子”,倒是保持了相当的礼遇。或许是戚睿涵在清军箭下那份茫然无措不似作伪,也或许是吴三桂本身就对各种奇人异事存有几分笼络之心。期间,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也曾来探视过几次。这位老将须发已然花白,身材高大,虽然年迈,但腰板挺直,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久经沙场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精明。他言语间对戚睿涵的“海外”见闻颇感兴趣,曾问及风物、舟船、火器,戚睿涵只得凭借历史知识和想象小心应对,提及“巨舰如城,铁甲覆之”,“火铳迅疾,可达数百步”,虽含糊其辞,却也引得吴襄时而捻须沉思,时而追问细节。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暂时驱散。吴三桂邀戚睿涵在总兵府的后院亭中小坐。这亭子位于一座小小的假山之上,四周环绕着些耐寒的草木,虽无江南园林的精致,却也别有一番北地的粗犷气象。春末的阳光已有几分力度,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透过稀疏的、刚刚抽出嫩绿叶芽的枝条,在亭内的石桌石凳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亭边引入活水,形成一池春水,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弋,偶尔搅动一圈涟漪。此处视野尚可,能望见远处关墙蜿蜒的轮廓和更远方苍茫的山峦,暂时隔绝了关墙之外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紧张、压抑氛围。

杨铭侍立在不远处,手按佩刀,身形如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连池鱼跃动、树叶摇曳的细微动静都不放过。石桌上摆着一套粗瓷茶具,壶嘴里冒出袅袅白气,带着一股苦涩的茶香。

“戚兄弟伤势看来已无大碍了。”吴三桂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浓茶。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关外苦寒,风沙大,物资匮乏,条件简陋,委屈兄弟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戚睿涵连忙微微欠身,拱手道:“总兵大人言重了,若非大人当日仗义相救,睿涵早已命丧鞑子箭下,尸骨无存。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睿涵没齿难忘。”这番话他说得真心实意,甚至带着几分后怕。无论历史上吴三桂是何等人物,是汉奸还是枭雄,至少在此刻,对他这个孤零零的穿越者而言,是实打实的恩人,给了他一个暂且安身立命之所。

吴三桂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如今这世道,烽烟四起,贼寇横行,关外建虏虎视眈眈,人命比草芥还要轻贱。能在这乱局中救下一条性命,也算是积一份阴德。”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着,“只是不知兄弟日后有何打算?若想南归故里,眼下道路艰险,陆路有闯逆……李自成的人马已据北直隶,水路亦不太平,海盗、乱兵层出不穷,怕是难以成行啊。”

戚睿涵心中苦笑,南归?他倒是想,可他能回哪里去?回三百多年后的舟山吗?那里的亲人、朋友、他熟悉的一切,都已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鸿沟。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这倒并非全然作伪:“实不相瞒,总兵大人,睿涵故乡远在海外万里之遥,汪洋浩瀚,归路已在意外中断绝。如今孑然一身,飘零至此,举目无亲,实不知何处可以容身。”他抬眼看向吴三桂,语气愈发诚恳,“若总兵不弃,睿涵愿暂且栖身于此,虽手无缚鸡之力,于军阵厮杀一道更是全然不通,或可做些文书抄写、整理卷宗之类的杂事,略尽绵力,以报大人救命之恩于万一。”

他需要一个立足点,一个能让他理解这个时代、寻找可能回去方法,或者至少是活下去的基地。吴三桂的势力,无疑是一个选择,尽管他知道这选择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与这位历史争议人物捆绑过深,未来福祸难料。但他此刻别无选择。

吴三桂尚未答话,一旁一直沉默品茗,目光却在两人之间逡巡的吴襄,缓缓放下了茶杯,抚着花白的胡须开口道:“戚公子既然暂无去处,心怀报效之意,留在关宁军中亦无不可。老夫观你谈吐,虽偶有怪异之处,但条理清晰,似也读过诗书,非寻常粗鄙不通文墨之人。如今朝廷……唉,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关宁军作为朝廷屏障,需才若渴,不仅需勇武之将,亦需通达文墨、能参赞军机之人。”他话锋一转,目光在戚睿涵和吴三桂之间扫过,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看似随意实则深思熟虑的考量,“长伯,为父有个想法。你年长戚公子十岁有余,又蒙你出手相救,使他免于横死,这算是一段难得的缘分。不若你二人就此结为异姓兄弟,日后在军中,戚公子也好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彼此更可相互照应,同舟共济。不知戚公子意下如何?”他说完,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落在戚睿涵身上。

结拜?与吴三桂结拜?戚睿涵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加速流动。这似乎是这个时代建立紧密人际关系,尤其是军中上下级之间建立信任的常见方式。但与他所知的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吴三桂结拜?这在他所熟知的任何史料中,都是绝无可能的一笔。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历史的轨迹似乎从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那片树林,挨了那一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偏转。他迅速权衡着利弊——应下,意味着他将更深地卷入明末这个巨大的政治军事漩涡中心,与吴三桂这位未来掀起滔天巨浪的人物命运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拒绝,则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拂了吴襄的面子,恶了吴三桂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在这危机四伏、等级森严的总兵府中,他一个无根无底的“海外遗民”,处境会立刻变得微妙和危险,甚至可能被扫地出门,那在这乱世中,结局可想而知。

吴三桂显然对父亲的提议也有些意外,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他看向戚睿涵,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或许是对这“缘分”的认可,等待着他的回应。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吴襄和吴三桂深深一揖,动作尽量模仿着记忆中古人的礼节:“承蒙吴老将军和总兵大人如此厚爱,睿涵感激不尽,诚惶诚恐。总兵大人于我有救命再生之恩,结为兄弟,本是睿涵高攀,心中甚感不安。若大人不嫌睿涵出身海外,愚钝无能,睿涵……愿听凭二位长辈安排。”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挚。

吴三桂见状,哈哈一笑,也站起身来,他身材魁梧,比戚睿涵高了半头,伸手用力拍了拍戚睿涵未受伤的那边肩膀,力道不小,显是行伍之人的习惯:“好,既然父亲大人有此美意,戚兄弟又不嫌弃我吴长伯是个粗莽武夫,我岂是那扭捏作态之人?你我今日便在此结为兄弟,此后福祸与共,生死相依。”他的笑声驱散了亭中些许沉闷,但也让这结拜之事,再无转圜余地。

当下,吴三桂便命杨铭带人迅速布置。不多时,一座简单的香案便在亭中设好。案上摆着几样时令果品,一炉清香,烟气袅袅升起,散发出檀木特有的沉稳气息。没有三牲祭礼,在这军镇之中,一切从简,却也庄重。

吴三桂与戚睿涵净手之后,并肩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杨铭递过两杯酒,酒色浑浊,味道浓烈。吴襄作为见证,肃立一旁,面容严肃。

吴三桂举起酒杯,面向香案,声音洪亮而沉毅:“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日月星辰共鉴。我吴三桂,字长伯,”他侧头看了一眼戚睿涵。

戚睿涵连忙学着他的样子,举杯过头,朗声道:“我戚睿涵,字元芝,”(这字是他穿越后为方便随口取的,取自“玄芝”,本是一种瑞草,此刻念出,竟真有了一丝融入这个时代的奇异感觉。)

两人齐声继续:“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不离不弃。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不得善终!”

誓言在小小的庭院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说完,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让戚睿涵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红潮。吴三桂却面不改色,将空杯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以示决心。

接着,便有亲兵端上一只碗,里面是刚宰杀的公鸡血,混入了酒水。两人用匕首刺破指尖,将血滴入碗中,然后各自再次饮下一口血酒。腥甜混杂着辛辣的味道冲入口腔,戚睿涵强忍着不适,完成了这古老的、带有蛮荒气息的仪式。

“贤弟!”吴三桂扶起戚睿涵,态度比之前更显亲近和随意,“你既字元芝,为兄日后便唤你元芝了。你初来乍到,对中原局势、朝堂典故、军中规矩皆不甚了了,无妨,日后跟在我身边,多看,多听,多学,慢慢便会知晓。”他语气中带着兄长的关照,也带着上位者的指引。

“是,兄长。”戚睿涵应道,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愈发浓烈。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竟然和明末的吴三桂成了拜把子兄弟。这荒谬而又真实的境遇,让他恍如梦中。

吴襄捻须微笑,连声道:“好,好,今日之事,实乃一桩美谈。望你二人日后携手并肩,共度时艰。”杨铭也上前拱手道贺:“恭喜总兵,恭喜戚公子。”只是他眼神深处,那一抹思量似乎并未减少。

结拜的仪式刚结束不久,庭院中气氛尚存着几分余温,吴三桂正询问戚睿涵平日读些什么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凌乱脚步声,伴随着甲叶剧烈摩擦碰撞的铿锵之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和。一名亲兵神色仓皇,头盔歪斜,脸上沾着尘土和汗水,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也顾不得亭中还有吴襄和戚睿涵等人,直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喊道:“总兵大人,不好了,京师……京师急报!”

亭中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冰雪封住。吴三桂眉头骤然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沉声喝道:“慌什么,成何体统?慢慢说,京师怎么了?”但他按在石桌上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亲兵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混合着泥土,显得狼狈不堪。他用力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句:“是……是八百里加急,昨夜刚到。京城……京城在三月十九日被闯贼攻破,外城、内城皆已陷落,陛下……陛下他……在煤山……自缢殉国了!”

“轰——”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戚睿涵脑海中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尽管他早已从历史书上知道这个结局,但当这个消息如此真切、如此毫无缓冲、如此血淋淋地在他面前被吼出时,那股属于历史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残酷力量,还是狠狠地撞击着他的灵魂,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崇祯皇帝朱由检,明朝的第十六位皇帝,也是最后一位在北京即位的皇帝,真的如史书记载那样,在国破家亡的时刻,走上了煤山那棵老槐树,以发覆面,自缢身亡,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下意识地看向吴三桂。

吴三桂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去,变得一片骇人的煞白,如同金纸。他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伸手死死扶住了身旁冰凉的石制亭柱,才勉强稳住身形。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充满自信与决断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空洞地望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亲兵,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了遥远而已然陷落、火光冲天的北京城。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股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悲恸与难以置信的震惊,将他牢牢攫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院子里,只剩下那名亲兵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以及风吹过树梢、卷动新挂上的白幡所发出的猎猎声响。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池鱼依旧无知无觉地悠然摆尾,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悲怆和绝望,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浸染了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都变得沉重无比,压得人喘不过气。

吴襄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石凳上,老泪瞬间纵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淌。他仰头望向北京城的方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陛下,陛下啊——!老臣……老臣有负圣恩,未能替陛下守住这辽东门户,致使圣蒙难,国都沦丧啊!”他身形佝偻,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苍老了二十岁不止。

杨铭猛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变得毫无血色。他死死咬着牙关,脸颊两侧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目光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锥心的悲痛,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对未来命运的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是极为漫长的煎熬。吴三桂终于从那种极致的震骇与悲恸中略微回过神。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这残酷的现实。当他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沉默,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那一刻熄灭了。他松开了扶着亭柱的手,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雪,但声音却恢复了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与刻骨寒意。

他缓缓说了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冰窖中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为皇上……戴孝三日。”

这命令如同凛冽的寒风,迅速传遍了整个总兵府,继而席卷了整个山海关。原本还有些许生气、带着结拜仪式残留温度的总兵府,瞬间被一片肃杀的缟素淹没。白色的布幡从高高的屋檐垂下,在愈发强劲的春风中无力地飘荡、抽打,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所有红色的、鲜艳的灯笼、装饰被尽数撤去,换上了蒙着白布的素灯。上至吴三桂、吴襄,下至最低等的士卒、仆役,人人头缠白布,臂戴黑纱。一种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悲恸与恐慌,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了这座帝国最后的东北门户。

戚睿涵也分到了一条粗糙的白布,他默默地系在额头上。看着眼前迅速变色的世界,听着耳边隐隐传来的、不知从哪个营房开始的压抑哭声,他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他为这个延续了二百七十多年的古老帝国的骤然崩塌感到一种历史宏观层面的悲哀;为崇祯这个并非庸主,却生不逢时、无力回天的皇帝个人的悲剧命运感到深深的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身为后来者,亲眼见证、亲身立于这历史决定性转折点上的巨大不真实感和灵魂战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王朝的中央权威实质上已经崩塌,一个更加混乱、更加血腥、人命更加如草芥的时代序幕,正伴着北京的陷落和崇祯的死讯,缓缓拉开。而他,戚睿涵,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大学生,阴差阳错地,不仅来到了这个时代,还与即将扮演关键角色的吴三桂结拜,站在了这时代浪潮的风口浪尖之上。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

戴孝的命令执行得迅速而彻底。关宁军,这支大明帝国最后的精锐边军之一,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支巨大的、沉默的送葬队伍,所有人都沉浸在国丧的巨大悲痛与前途未卜的迷茫之中。关墙上巡逻的士兵,步伐也变得格外沉重。

次日,总兵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部分风声,但却让厅内弥漫的压抑感更为浓重。几盏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焰,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

吴三桂一身素服,坐在主位,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显然一夜未眠,或者即便睡了,也被噩梦缠绕。吴襄坐在他左下首,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平复悲恸,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杨铭,以及关宁军中的几位主要将领如副将吴国贵、高得捷、夏龙山等人皆在座,人人身着素服,面带悲戚、忧愤与难以掩饰的惶惑之色。戚睿涵作为吴三桂新结拜的义弟,也被允许列席旁听,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感受着这历史性时刻的沉重压力。

“京城陷落,皇上殉社稷。”吴三桂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破旧的风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力气,“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我等孤悬关外,消息闭塞。杨参军,目前可知,南方情势如何?可有明朝宗室或大臣举起旗号,以图恢复?”

杨铭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那幅略显粗糙的巨幅地图前,拱手答道:“回总兵,据多方探马拼死送回,以及一些商旅带来的零星消息,南方确已有所动作,但情势复杂,各自为政。”他拿起一根细木棍,指向地图上的长江流域,“其一,在留都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凤阳总督马士英、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等人,已拥立福王朱由崧监国,听说正在筹备登基大典,年号恐定为弘光。南京六部框架尚在,被视为正统所在。”

朱由崧,弘光帝。戚睿涵在心中默念,南明第一个,也是最为正统的政权。

杨铭的木棍移向东南:“其二,在福建,巡抚都御史张肯堂、礼部侍郎黄道周、南安伯郑芝龙等人,据传拥立了唐王朱聿键,以福州为行在,亦有登基之意。”

接着,木棍指向西南湖广一带:“其三,在湖广等地,暂由总督何腾蛟、巡抚章旷、以及广东巡抚丁魁楚等人主持大局,听闻他们打出了‘拥戴桂王’的旗号,但桂王朱由榔目前行踪尚不明晰,各方似乎仍在博弈。”

最后,他点了点浙江的位置:“其四,在浙江,总兵官方国安、以及原兵部尚书张国维等人,联合一些士绅和民间抗清武装,拥立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临时打出旗号,与南京方面似有龃龉。”

杨铭汇报完毕,退回座位。厅内陷入一片更深的静默,只有油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南方的局面,比想象的更为复杂,多个政权并立,显然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互相倾轧。

吴三桂凝视着地图上那几个被点出的区域,久久不语,目光深沉难测。厅内众将也各自皱眉,消化着这纷乱的信息。

许久,吴三桂才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沙哑:“福王、唐王、桂王、鲁王……皆是神宗皇帝血脉,太祖子孙。史可法、郑芝龙、何腾蛟、张国维等,亦是我朝栋梁之臣,忠义之士。南方半壁江山,素来是财赋重地,人口稠密,若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未尝不能效仿晋室衣冠南渡,宋室划江而治之故事,延续我大明国祚。”他话虽如此,但语气中并无多少振奋与希望之意,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奈与忧虑,“只是……如今我关宁军孤悬山海关外,北有建虏多尔衮十几万八旗劲旅磨刀霍霍,觊觎中原;西有李自成百万大军陈兵京畿,其势正盛。通往南方的陆路、海路,皆被闯逆大军阻断。消息难以畅通,粮饷早已断绝多时,我等……已成无根之萍,进退失据的孤军。”

他这番话,冷静而残酷地道出了关宁军眼下最核心的困境。他们拥有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战斗力之一,却身处四战之地,后方已失,补给全无,前途茫茫,不知路在何方。是战?是降?还是另寻他路?每一个选择,都关乎着这数万将士、数十万军眷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天下未来数十年的格局。

众将闻言,脸上忧色更重,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副将吴国贵性子最急,忍不住抱拳开口道:“总兵,难道我们真要坐困于此,引颈就戮?不如……不如整顿兵马,杀回京师,与那闯贼决一死战,为皇上报仇雪恨。纵是马革裹尸,也比在这里憋屈死强!”他双目赤红,满是愤慨。

但高得捷却持不同意见,他相对沉稳,摇头道:“国贵兄,报仇雪恨,乃是我等为人臣子之本分,亦是三军将士之心声。然则闯逆势大,刚破京师,气势如虹,挟百万之众。我军虽称精锐,但兵力不过数万,粮草不济,铠仗虽有,但久战必疲。若贸然西进,以疲敝之师击骄盛之寇,恐非但报仇不成,反遭覆灭之祸,枉送数万弟兄性命。届时,山海关这天下第一关门户洞开,岂不正中了关外建虏的下怀?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夏龙山也附和道:“高将军所言有理。况且,南方既有朝廷(指南明),我等是否应设法与之取得联系,奉南方正朔,听从号令?或许南方会筹措粮饷,支援我等。”

立刻有人反驳:“谈何容易?闯贼横亘其间,如何联络?就算联络上,远水难解近渴。等南方的粮饷到来,我等早已饿死在这孤城之中了!”

“那难道要投降李自成不成?那厮可是逼死皇上的逆贼!”吴国贵怒目圆睁。

“投降建虏更是万万不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将领们争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意见纷纭,莫衷一是。是效忠已然崩塌的北京朝廷,还是承认南方的某个监国政权?是联合可能的新主(李自成),还是倚仗一直以来的敌人(满清)?抑或是自立门户?这些沉重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戚睿涵静静地听着,心脏也在随着争论而剧烈跳动。他知道,历史上吴三桂最终选择了“借虏平寇”,引清兵入关,联合击败了李自成,但也导致了神州陆沉,异族入主中原近三百年。而现在,他自己身陷此局,又与吴三桂结拜,听着这决定历史走向的争论在眼前真实上演,他是否能做些什么?是否能凭借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去尝试改变那既定的、充满屈辱的轨迹?他心中念头飞转,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是劝阻吴三桂投降大顺?还是建议他联合南明?或者……但他只是一个“海外归客”,人微言轻,在这种关乎数万人生死、国家气运的重大决策面前,他的话语能有多少分量?他该如何开口?又能说些什么?贸然发言,会不会引来怀疑甚至杀身之祸?

就在议事厅内争论不休,气氛愈发沉闷、焦灼之际,厅外再次传来一阵比昨日更加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一名哨探校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厅内,也顾不得满堂将官,直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极度的紧张和一种怪异的颤抖:

“报——,总兵大人,关外来了数骑,打着……打着大顺的旗号,为首者自称是大顺皇帝麾下制将军高一功,携带有大顺永昌天子的诏书,请求入关觐见总兵!”

“高一功?”吴国贵猛地站起,失声叫道,脸上满是惊疑与难以置信,“李自成的心腹大将,他此时来我山海关作甚?难道是来下战书?还是……”

厅内所有的争论瞬间停止,如同被利刃切断。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吴三桂那原本疲惫深邃、此刻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神,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名气喘吁吁的哨探校尉,继而转向厅外紧闭的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和高大的关墙,看清那队在这微妙时刻前来、身份敏感的不速之客的真正来意。

吴三桂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快速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李自成的人,在他刚刚为崇祯皇帝戴孝,全军沉浸在国丧悲痛,自身正处于进退维谷、生死抉择的关头,来到了山海关。这是挑衅?是劝降?是招抚?还是……别的什么图谋?

他沉吟片刻,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捕捉着他们脸上的震惊、愤怒、疑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的目光最后在戚睿涵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这个突然出现的“异数”、新结拜的义弟身上看出些什么暗示或启示,但戚睿涵也只能回报以与他人类似的茫然和一丝隐藏的、对历史关键节点到来的紧张。吴三桂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恢复了作为三军主帅的冷峻与决断:

“传令,点齐仪仗,打开瓮城侧门。杨铭,国贵,得捷,随我出府,至校场接见这位大顺的制将军。”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倒要看看,这高一功此来,究竟意欲何为,带来了怎样的‘天语纶音’。”

说完,他率先站起身,素服之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众人纷纷起身,整理衣甲,神色肃穆地跟上,厅内气氛陡然变得无比紧张、微妙,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戚睿涵也随着人流走出阴暗的议事厅,重新踏入室外略显苍白的阳光之下。他看着吴三桂在一众将领簇拥下走向校场的背影,那背影在漫天飘荡的白色幡布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而又坚定。他又望向关城之外那未知的方向,心中波澜壮阔,汹涌澎湃。高一功的到来,无疑是在本就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池水中,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巨石,必将激起滔天巨浪。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他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甚至可能被裹挟其中的方式,轰然转向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岔路口。而他,戚睿涵,一个穿越时空的意外来客,即将亲眼见证,乃至可能参与这决定未来三百年中国命运的关键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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