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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平西侯府,飞檐斗拱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重的剪影。与前几日吴襄灵柩归来时的悲怆凄惶不同,今夜府中弥漫着另一种紧张——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音在寂静中震颤。

大厅内,儿臂粗的牛油烛在鎏金烛台上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又揉碎在青石地上。吴三桂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色凝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椅臂,节奏紊乱,暴露出他内心的波澜。李自成那道密令如同烫手山芋,既要深入清廷腹地策反李成栋、李元胤父子,又要营救被囚的左懋第等明臣,这任务九死一生,人选便成了首要难题。

戚睿涵立于堂下,身形挺拔如竹。他穿越至此已有些时日,从最初的语言不通、举止怪异,到如今能立于这决定历史走向的漩涡中心,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目光扫过厅中诸将,最后定格在吴三桂身上,清澈的眸子里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决然。他深知此去龙潭虎穴,十面埋伏,但若能撬动李成栋这枚棋子,或许真能如史书所载那般,为这摇摇欲坠的抗清大局觅得一线生机。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请缨——

“兄长!”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抢先炸响,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只见吴国贵大步出列,甲胄铿锵。他抱拳行礼,虬髯戟张的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担忧:“此事万万不可让睿涵前去!”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清虏所占之地,如今便是龙潭虎穴,关卡林立,细作遍地,处处杀机。睿涵贤弟虽天资聪颖,屡献奇谋,但终究年轻,涉世未深,对敌经验更是匮乏。让他孤身犯险,无异于羊入虎口。末将不才,愿代睿涵前往,纵然粉身碎骨,也必当竭尽全力,完成闯王与兄长重托!”

他话语如连珠炮发,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戚睿涵,其中有关切,更有一种沙场老将对书生谋士的本能保护欲。

戚睿涵心头一暖,但随即被更强烈的责任感激荡。他转向吴三桂,拱手施礼,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退却的坚定:“大哥,国贵兄拳拳爱护之心,睿涵感激不尽,铭感五内。然此行关键,在于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而非一味逞强斗勇。睿涵不才,于清虏内部派系纷争、其政令弊端、未来可能之变数,乃至一些…格物致知之奇巧应用,比之国贵兄,或更为熟知,或可于山穷水尽之处,另辟蹊径,发挥意想不到之效。况且,”他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全场,“联合南明、力主抗清之策,乃睿涵一力主张。此等艰险任务,若因惧死而畏缩不前,睿涵还有何颜面立于这侯府大厅?还有何资格与诸位共商抗清大业?恳请侯爷允我前往,以全臣节,以报知遇!”

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更将个人勇气与战略大局紧密相连,听得在场一些原本倾向于吴国贵的将领也不禁微微颔首。

吴国贵浓眉紧锁,像两把拧在一起的刷子。他看向戚睿涵,话语中带着几分被质疑的不悦,但更多的仍是发自肺腑的关切:“睿涵,我知你心系大局,勇气可嘉。可你要明白,那多尔衮、鳌拜之辈,皆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魔头,狡诈凶残,杀人不眨眼。绝非南京城里那些尚可坐而论道、晓以利害的文人可比。你那些书本上的道理,那些奇巧之物,在真正的刀剑、赤裸的血腥面前,未必管用。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兄长般的痛心。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戚睿涵引经据典,分析利害,强调智取之必要;吴国贵则凭借多年沙场经验,力陈现实之残酷,坚持勇力之重要。厅中烛火随着他们激动的语气微微摇曳,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有赞同,有担忧,有沉思。空气仿佛凝固,又似有暗流汹涌,那无形的争辩焦点,不仅是任务的归属,更是“智”与“勇”在这乱世之中孰轻孰重的较量。

端坐上方的吴三桂,目光如鹰隼般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边是血浓于水、忠心耿耿的堂弟,勇武过人,可托生死;一边是智计百出、屡献奇谋,甚至隐隐洞察天机、被他视为臂助乃至…异数的结义兄弟。此去凶险,折了谁都是巨大损失。他指节的敲击声渐渐停息,厅内也随之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你二人皆是为国效力,心意本王明白。赤诚可鉴,争论无益。”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戚睿涵与吴国贵,“既然相持不下,便依古法,以赌约定胜负。设三场比试,睿涵若三场皆胜,则此行由他前往;若败任何一场,则由国贵代之。如此,各凭本事,公平决断,你等意下如何?”

赌约,众人皆是一怔,随即露出恍然与期待的神色。

戚睿涵与吴国贵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无形的火花。吴国贵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决心,更有一丝如释重负——他自忖勇力远胜,三场比试,戚睿涵这文弱书生绝无可能场场取巧获胜。而戚睿涵心念电转,自知力敌绝非吴国贵对手,硬碰硬无异以卵击石,唯有依靠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巧思,方有一线生机。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思绪压下,拱手沉声道:“睿涵无异议,谨遵侯爷安排。”

吴国贵亦重重抱拳,声若洪钟:“末将领命,就依兄长所言。”

赌约既定,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平西侯府,乃至整个西京城。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皆在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较量。一方是侯爷麾下以勇力着称、战功赫赫的吴家悍将;另一方则是近来声名鹊起、以鬼神莫测之奇谋助侯爷定策的年轻义弟。这场“智”与“力”的直接碰撞,无疑充满了令人屏息的看点。

三日后,侯府后院演武场。

天光澄澈,碧空如洗。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在微风中猎猎作响。高大的点将台上,吴三桂端坐中央,一身戎装,不怒自威。杨铭、方光琛等心腹谋士、将领分立两侧,神色肃然。闻讯赶来的董小倩,一身淡青衣裙,站在人群稍远处,清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中那个青衫身影。

场中一侧,一尊形制古朴、重逾千斤的青铜巨鼎静置于地,鼎身斑驳的铜绿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沉浑的气势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这便是第一场比试——“力举千钧”的器具。

吴三桂目光扫过场中肃立的二人,沉声道:“第一场,力举千钧。规则简单,你二人依次举起此鼎,坚持时间更长者胜。国贵,你先来。”

“遵命!”吴国贵抱拳应诺,声若雷震。他脱下外袍,露出一身虬结鼓胀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大步走到巨鼎之前,双脚不丁不八站稳,气沉丹田,低吼一声,双臂如铁箍般环抱住粗壮的鼎足。只见他腰腹猛然发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起——!”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那沉重无比的青铜巨鼎竟应声而起,被他稳稳举过头顶。

臂上肌肉块块隆起,青筋如蚯蚓般蜿蜒暴起,显示出他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力量。吴国贵面色涨红,呼吸粗重如牛,额头脖颈上血管凸显,但他牙关紧咬,目光炯炯,硬是凭借着惊人的膂力,将巨鼎牢牢维持在头顶。时间一点点流逝,场边计时的线香缓缓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惊叹与紧张。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吴国贵才缓缓屈膝,将巨鼎“咚”的一声重重放回原地,地面为之微微一震,激起一圈尘土。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已浸湿了内衫,看向戚睿涵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战。这成绩,已远超寻常武将。

“睿涵,该你了。”吴三桂将目光转向戚睿涵,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戚睿涵身上。他身形中等,虽不算瘦弱,但比起吴国贵那山岳般的体魄,显得如此单薄。那尊巨鼎在他面前,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戚睿涵走到巨鼎旁,并未像吴国贵那般立刻运气发力,而是伸手仔细摸了摸冰冷粗糙的鼎身,又尝试着用力推了推,巨鼎纹丝不动,反震得他手掌发麻。他直起身,对吴三桂坦然道:“大哥,此鼎沉重异常,睿涵力弱,若效仿国贵兄硬举,绝无可能。可否允我半个时辰,寻些材料,以巧法试之?”

此言一出,场边一阵细微的骚动。吴国贵更是哼了一声,虽未大声嘲讽,但那“果然如此”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吴三桂眼中好奇之色更浓,颌首道:“准。”

戚睿涵不再多言,迅速唤来几名亲信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众人皆引颈而望,不明所以。不多时,士兵们便搬来了数根碗口粗细、极为结实的硬木圆木,数捆粗长的麻绳,以及几块棱角分明、坚硬厚重的大石。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戚睿涵指挥士兵,将两根最粗的圆木用绳索牢牢捆绑在巨鼎一侧的鼎耳及鼎足之上,另一端则架在那几块叠起作为支点的大石上,形成一个结构简单却极其稳固的杠杆系统。他反复检查了绳索的结实程度,调整了支点的位置和力臂的长度,确保万无一失。

准备工作完成,戚睿涵走到那长达数米的杠杆末端,对吴三桂道:“侯爷,可以开始了。”

吴三桂一挥手,计时线香再次点燃。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杠杆末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下一压。

奇迹发生了。

那尊连吴国贵都需全力才能撼动的巨鼎,靠近杠杆的一端竟真的被撬动,缓缓抬离了地面。虽然只是前端抬起,并非像吴国贵那样完全举过头顶,但按照事先约定的“鼎离地即为举”的规则,这无疑是有效的。戚睿涵利用杠杆原理,将自身需要付出的力量降到了最低,虽然他也需要用力稳住杠杆,保持鼎身平衡,避免滑脱,但比起吴国贵方才勉力支撑、消耗巨大的“硬举”,显然要从容得多。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香炉中的线香一寸寸缩短。戚睿涵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的呼吸尚且平稳,目光专注而坚定。反观吴国贵,脸色由最初的不屑,渐渐转为惊愕,再到难以置信的茫然。他无法理解,眼前这违背他常识的一幕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那瘦弱的戚睿涵,凭什么能“举起”这尊巨鼎,而且坚持的时间眼看就要超过自己?

终于,在线香燃过吴国贵之前的标记时,周围依旧是一片沉默,唯有风吹旗响。吴三桂抬手示意停止。戚睿涵缓缓松开力道,巨鼎前端平稳落回地面,他这才直起腰,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明亮。

“此场比试,睿涵胜。”吴三桂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向一脸不服的吴国贵,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意解释道,“国贵,睿涵此法,并非耍赖取巧,乃是运用智慧,借物力以补人力之不足,此乃四两拨千斤之妙。正所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为将者,统兵打仗,光凭个人勇武冲锋陷阵固然可敬,但更需懂得借势用智,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果。这杠杆之理,暗合兵法之妙,你日后也当时时琢磨领悟。”

吴国贵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想反驳“战场之上哪来的杠杆给你用”,却又觉得兄长所言似乎隐隐指向更深的兵家道理,一时语塞,只得悻悻地抱拳,瓮声瓮气道:“末将…受教。”但那紧握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他内心并未完全信服。

稍事休息后,第二场比试开始。

场地中央换上了一块半人高、质地极为坚厚的青黑色巨岩。吴三桂朗声道:“第二场,碎石如粉。以一炷香为限,你二人各施手段,将面前巨石击碎,最终以碎石之细碎程度判定胜负。依旧由国贵先行。”

吴国贵经过上一场的教训,此刻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轻敌之心。他挑选了一柄军中打制兵器用的沉重铁锤,掂了掂分量,走到青石前,扎稳马步,凝神聚气。蓦地,他眼中精光一闪,吐气开声,铁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如同流星坠地般狠狠砸在青石中央。

“嘭——”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石屑如同暗器般激射四溅,逼得近处围观之人下意识后退半步。青石表面应声出现几道蛛网般的裂纹。吴国贵毫不停歇,双臂肌肉贲张,一锤接着一锤,如同不知疲倦的打铁巨人,每一锤都势大力沉,砸在岩石的裂缝和薄弱处。演武场上回荡着单调而猛烈的撞击声,仿佛战鼓擂动。

香燃过半时,那原本完整的青石已被他狂暴的力量砸成十数块大小不一的碎块,最大的约有海碗大小,边缘棱角锋利。吴国贵停下动作,将铁锤顿在地上,拄着锤柄剧烈喘息,汗如雨下,古铜色的肌肤上蒸腾着白色的热气。他看着自己那堆“成果”,虽然不及“粉”状,但自忖已将力量发挥到极致,眼中不禁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轮到戚睿涵,他再次做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他并未去挑选任何锤、凿、钎之类的重工具,反而再次向吴三桂请求道:“侯爷,睿涵需一缸镪水,浓度愈高愈好,还需一支耐腐蚀的长柄木瓢或陶瓢,以及护手、面巾等物。”

“镪水?”吴三桂微微一怔,他身为将领,自然知道这镪水(多为浓硝酸或浓硫酸)乃是军中工匠用以蚀刻兵器、溶解金属的强腐蚀之物,毒性剧烈,气味刺鼻。他虽不解戚睿涵意欲何为,但基于第一场的经验,还是毫不犹豫地挥手命人去取。

很快,一缸色泽浑浊、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浓镪水被两名士兵用木杠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放置时动作极轻,仿佛生怕溅出一星半点。戚睿涵用湿布紧紧蒙住口鼻,戴上厚布手套,取过一支长柄陶瓢,舀起一瓢浓稠的镪水,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地、均匀地浇在另一块同样坚硬的青石表面。

“嗤——嗤啦——”

镪水与岩石接触的瞬间,立刻爆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一股股带有强烈硫磺气味的白烟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逼得周围人掩鼻后退。那坚硬的青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侵蚀、分解,颜色变得黯淡,质地变得疏松,出现密密麻麻的蜂窝状蚀坑。

戚睿涵神色不变,目光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实验。他并不急躁,一瓢接一瓢,均匀地将镪水浇遍岩石的整个表面,尤其是那些天然的裂缝和边缘棱角处。在强酸的持续腐蚀下,岩石的矿物结构被迅速破坏,碳酸钙等成分发生剧烈反应,不断冒出气泡。

一炷香即将燃尽之时,戚睿涵放下陶瓢。此刻,他面前那块青石已面目全非,通体布满深坑与孔洞,体积似乎都缩小了一圈,整体呈现出一种酥脆易碎的灰败色泽。刺鼻的白烟仍未完全散去。戚睿涵取过旁边士兵递来的一根普通木棍,走到岩石前,对着那已被腐蚀到极限的岩体轻轻一敲。

“哗啦——簌簌……”

一阵密集的碎裂声响起,整块岩石应声垮塌,并非碎裂成块,而是直接崩塌成一堆细小的颗粒和粉末。其细碎程度,远远超过了吴国贵用铁锤猛砸出的、棱角分明的碎石块,真正近乎“粉”状。

在场众人,包括见多识广的吴三桂、久经沙场的诸将,乃至一向清冷的董小倩,都被这匪夷所思、近乎“妖法”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柔和”却又如此彻底、如此颠覆常理的“碎石”方式?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力量”的认知范畴。

吴三桂率先回过神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走到近前,俯身仔细查看对比了两堆碎石的状况。吴国贵那堆,碎石嶙峋,最大的仍需数锤才能砸碎;而戚睿涵这堆,手捧即流,脚踩成尘。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目光深邃地看了戚睿涵一眼,宣布道:“第二场,碎石如粉。睿涵之石,碎若齑粉,更胜一筹。此场,睿涵再胜。”

吴国贵死死盯着那堆灰扑扑的粉末,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堆虽然碎裂却依旧坚硬的石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勇武之力,在戚睿涵这接连不断的、“不讲道理”的“奇技淫巧”面前,竟显得如此笨拙、无力,甚至有些…可笑。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炽盛、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好胜之火。还有最后一场,纯粹的武技较量,他绝不能再输,也绝不相信自己会输。

连续两场出人意料的失利,让吴国贵的心态发生了剧烈变化。他不再有最初的半分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警惕,以及必须拿下最后一场、扞卫武者尊严的决死之心。演武场上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更加凝滞、肃杀,仿佛暴风雨前的沉默,连阳光都似乎失去了温度。

吴三桂看着场中神色各异的二人,心中亦是心潮翻涌。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而有力地宣布了最后一场,也是最为直接的一场比试内容:“第三场,剑试锋芒。你二人各持未开刃之练习铁剑,进行实战比试,点到为止,以剑尖虚点住对方咽喉、心口等要害,或成功击落对方手中兵器为胜。此场考校的是临敌机变、眼明手快与剑术技巧根基,望你二人谨记‘点到为止’,好自为之。”

这规则,看似最是公平,也最是有利于吴国贵。吴国贵自幼习武,浸淫沙场,马上步下的功夫皆极为扎实,剑法虽非其最擅长,但也历经生死搏杀锤炼,远非寻常江湖把式可比。而戚睿涵,一个来历神秘、体质文弱的“书生”,即便穿越后为了自保,跟着吴三桂的亲兵教头学过几手粗浅的军阵剑法,在所有人看来,也绝无可能与吴国贵这等百战余生的宿将抗衡。

吴国贵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浮躁与轻敌都排出体外。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无刃铁剑,手腕一抖,挽了个凌厉的剑花,破空之声尖锐。他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戚睿涵,沉声道:“睿涵,前两场是你取巧,胜在规则。这场可再无机巧可言。刀剑无眼,纵是练习剑亦有分量,小心了!”

戚睿涵也接过一柄同样形制、沉甸甸的铁剑,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调整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将脑海中那些关于历史走向、任务成败的纷杂念头强行压下,努力回忆着这几个月来学到的有限剑术要点——如何握剑,如何格挡,如何步伐配合。但更多的,是他来自现代的知识储备:人体力学结构、重心转移、心理博弈、环境利用……他深知,与吴国贵硬拼力量、速度和技巧,都是死路一条,必须利用一切可能,包括对手的心态和场地的特征。他环顾了一下演武场,目光在场地边缘那几根支撑着观战凉棚的粗大木柱上停留了一瞬,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清晰。他摆出一个最基础的防守起手式,剑尖微垂,看似门户大开,实则暗含收敛,对吴国贵道:“国贵兄,请赐教。”

“看剑!”吴国贵不再多言,低吼一声,踏步上前,身形如猛虎出柙,手中铁剑带着一股惨烈的劲风,直刺戚睿涵胸前膻中穴,招式简单、迅猛、直接,力求以绝对优势速战速决。

戚睿涵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侧身闪避,同时挥剑向外格挡。“铛”一声脆响,双剑相交!戚睿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从剑身传来,虎口瞬间剧痛发麻,整条右臂如同被电击般酸软,脚下更是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卸去这股力道,心中骇然:这吴国贵,力量果然恐怖。

吴国贵得势不饶人,剑势立刻如同狂风暴雨般展开,或劈、或砍、或扫、或撩,攻势连绵不绝,剑风呼啸,将戚睿涵完全笼罩在内。他每一剑都蕴含着沙场搏杀的狠辣与简洁,没有任何花哨,只为克敌制胜。

戚睿涵左支右绌,显得极为狼狈,只能凭借着相对灵活的步伐和来自现代体育训练的躲闪意识,不断地后退、侧移、矮身,间或勉强用剑格挡,每一次兵刃相交,都震得他手臂酸麻,气血翻腾,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他的剑法与吴国贵相比,显得生涩、僵硬,缺乏章法和变化,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剑锋擦着衣角掠过,若非吴国贵牢记“点到为止”,刻意在最后关头收力变向,恐怕早已落败甚至受伤。围观者们,包括董小倩在内,都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心悬到了嗓子眼。杨铭甚至微微摇头,似乎已预见了结局。

然而,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不断后退与格挡中,戚睿涵并非漫无目的。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步伐,观察着吴国贵的节奏和习惯。他有意识地将战圈向着场地边缘,那根离他们最近的、需两人合抱的凉棚承重木柱方向移动。他的策略很简单,也很冒险——利用吴国贵急于求胜、一雪前耻的焦躁心态,诱使其在猛攻中露出破绽,并借助环境,创造一击制胜的机会。

吴国贵见自己攻势如潮,戚睿涵却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虽然摇摇欲坠,却总能在最后关头避开或格开,久攻不下,心中那股因前两场失利而积压的焦躁与怒火愈发炽盛。“不能再拖了。”他心中暗吼,眼神一厉,看准戚睿涵一个格挡后,重心未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微小破绽,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右臂,大喝一声,一记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斜劈,朝着戚睿涵的左肩锁骨处猛砍过去。这一剑含怒而发,速度与力量都达到了顶峰,剑风凄厉,即便剑未开刃,也足以将戚睿涵的肩胛骨砸得粉碎。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的刹那。

戚睿涵似乎因为力竭或者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所慑,脚下又是一个踉跄,向后疾退,后背竟“砰”的一声轻响,直接靠在了那根粗大的木柱上,已是退无可退。他手中的剑向上迎去,看似是被逼到绝境,不得不硬接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但握剑的角度和手腕的姿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巧妙与怪异。

吴国贵眼见戚睿涵后背抵住木柱,再无闪避空间,心中狂喜,最后一丝谨慎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力道更是用足了十二分,意图这一剑彻底奠定胜局,挽回颜面。

“扑哧”一声沉闷而怪异的钝响,并非众人预想中的双剑猛烈交击之声,而是铁剑深深劈砍、嵌入实木的声音。

原来,戚睿涵在最后关头,并非是真的硬格,而是用了一个极其精妙的卸力牵引技巧。在双剑即将接触的瞬间,他手腕微旋,剑身以一个极小的角度倾斜,不是正面迎击,而是侧面贴着吴国贵的剑锋,做了一个轻柔的“引”字诀。同时,他借着后背靠柱的支撑,身形微微侧滑。吴国贵这志在必得的全力一剑,被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带,再加上戚睿涵恰到好处的侧身,竟擦着戚睿涵的肩头,以毫厘之差,狠狠地劈砍在了他身后的木柱之上。这一剑含怒而发,力量何其恐怖,厚重的铁剑剑身竟深深嵌入木柱近半,木屑纷飞,剑身被牢牢卡住,一时竟无法立刻拔出。

就在吴国贵因武器骤然受阻,强大的前冲之力被强行中断,导致身形一滞、中门大露的瞬间,戚睿涵动了。

他如同一直潜伏忍耐、蓄势已久的灵猫,凭借着后背抵住木柱获得的微弱反弹之力,侧身从木柱与吴国贵之间的狭小空隙中灵巧滑开。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柄一直处于守势、看似毫无威胁的铁剑,如黑暗中射出的冷电,如毒蛇出洞,划出一道简洁而精准的寒光,闪电般递出,稳稳地、轻轻地,虚点在了吴国贵毫无防护的脖颈大动脉之侧。

冰凉的剑尖透过皮肤传来死亡的触感。

吴国贵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看近在咫尺、面色沉静如水的戚睿涵,又艰难地扭头,看了看那深深嵌入木柱、因余力未消而仍在微微颤动的自己的铁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荒谬,以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屈辱与挫败。他,吴国贵,平西侯麾下勇冠三军的悍将,竟然…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败在了一个他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谋士剑下?这比前两场更让他难以接受。

整个演武场陷入安静,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作响,以及众人因为过度惊愕而压抑的抽气声。谁也没想到,这场看似毫无悬念、一边倒的比试,竟会以这样一种峰回路转、出人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吴三桂缓缓站起身,目光复杂无比地看着场中依旧保持着持剑前点姿势的戚睿涵,以及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场的吴国贵。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方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第三场,剑试锋芒。戚睿涵胜。”他迈步走到场中,先对失魂落魄的吴国贵沉声道:“国贵,你的勇力,毋庸置疑,乃军中翘楚。然,刚极易折,勇不可恃。为将者,临阵对敌,并非只有力量与速度可言。睿涵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洞察环境,借力打力,于绝境中寻觅一线生机,此乃上乘的战术与智慧,你当深以为戒,谨记于心。”

吴国贵面色灰败,眼神黯淡,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将那柄深深嵌入木柱的铁剑拔出,木屑簌簌落下。他对着吴三桂和戚睿涵分别抱拳,声音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末将…谨记兄长教诲。睿涵…智勇双全,国贵…心服口服。”说完,他默默退到一旁,低着头,不再看任何人,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

吴三桂这才转向收剑而立的戚睿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赞赏与释然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好,好,好,三场全胜,睿涵,你果然未曾让为兄失望。因势利导,智珠在握,胆大心细,临机应变,皆属上乘。此番北上重任,艰险异常,非你这等智勇兼备之人不能担当。便是你了,即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持我令牌与密信,启程出发!”

“睿涵领命,必竭尽所能,不负大哥重托!”戚睿涵收起铁剑,郑重躬身行礼,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但随之涌起的,是对前路未知艰险的凝重,以及一丝肩负重任的使命感。他赢了这场比试,赢得了机会,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是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平西侯府内一处僻静的厢房中,烛火昏黄。戚睿涵正伏案于一张简陋的北方舆图之上,眉头微蹙,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勾勒着可能的行进路线,心中默默推演着进入清占区后可能遇到的各种状况——盘查、追踪、接头、意外……每一个环节都充满变数与杀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几下轻柔却坚定的叩门声。

“请进。”戚睿涵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青丝束于脑后、身背一长一短两把剑的董小倩走了进来。她清丽的容颜在跳动的烛光下更显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戚公子,”她开门见山,声音清脆如玉石交击,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韧性,“明日北上,我与你同去。”

戚睿涵闻言一怔,放下手中的笔,讶然看向她:“小倩姑娘?此行非同小可,乃是深入虎穴,凶险异常,你……”

董小倩打断他的话,语气平和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凶险。正因其凶险万分,步步杀机,才更需有人从旁照应。公子智谋超群,神机妙算,小倩万分钦佩。但公子毕竟不谙武艺,剑术亦非所长,孤身一人,纵有通天智计,若遇突发搏杀、夜间行路、或是需要探查追踪等事,恐难独自应对。我自幼随家姐习武,于剑法、轻身功夫上略通一二,不敢说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但自保之余,为公子抵挡一二明枪暗箭,料想尚可。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直视着戚睿涵,“我对北地风土人情、江湖门道、各地方言,也比公子初来乍到要熟悉一些。公子为天下苍生,为抗清大业,不惜以身犯险,深入龙潭,小倩虽是一介女流,亦不愿独坐后方,空自忧心。愿尽此绵薄之力,助公子成事,也为这汉家山河,略尽寸心。还请公子应允。”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既分析了利弊,又表明了心迹,情真意切,有理有据。

看着董小倩在烛光下坚定而清澈的眼神,想起她之前在南京皇宫外的果敢出手,以及这一路行来所展现出的聪慧、机敏与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胆识,戚睿涵心中不由一动。确实,他虽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智谋,但在这个乱世,尤其是在敌占区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武力是必不可少的补充。董小倩武功不俗,心思细腻,观察力敏锐,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彼此已有信任基础。有一个如此可靠而得力的伙伴同行,无疑会大大增加任务的成功率和生存几率。

他沉默了片刻,权衡利弊,终于点了点头,语气郑重而带着一丝感激:“小倩姑娘所言甚是,是睿涵思虑不周了。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有此胆识与心意,睿涵敬佩。既然如此,那明日便一同出发。此行艰险,前途未卜,我们需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董小倩脸上露出一抹清浅而释然的笑容,宛若幽谷兰草在月下悄然绽放,瞬间驱散了些许夜的凝重:“定当如此。公子早些安歇,养足精神,明日城门外汇合。”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戚睿涵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心中百感交集。明日,便将踏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不归路。赌上性命的间谍行动,波澜诡谲的敌营,未知的命运……他深吸一口气,吹熄了烛火,让自己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窗棂透进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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