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昔年大明皇帝君临天下、裁决政务的威严之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换了乾坤。初夏的阳光透过高悬的棂花隔扇窗,投射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金砖地面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前朝御香的余韵,却又被一股新生的、混合着皮革、钢铁与某种草莽崛起的刚健气息所覆盖。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见证着这王朝鼎革的瞬间。
李自成端坐于那曾经属于崇祯帝、而后又短暂属于弘光帝的御座之上。他并未依制穿戴那明黄色的九龙衮服,依旧是一身深色的寻常箭衣,外罩一件打磨得锃亮的细密锁子甲,唯有腰间束着的一条明黄丝绦,暗示着他天下共主的身份。
他的身形似乎比早年征战四方时更为魁伟坚实,常年的戎马生涯和近年来的帝王历练,在他眉宇间刻下了难以言喻的沉肃与威仪。那并非仅仅源于权势的压迫感,更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又肩负起再造山河重任者方能具备的雄浑气度,如同蛰伏的雄狮,无需咆哮,已足以镇慑整个殿堂。
殿陛之下,大顺朝的文武重臣与新近归附的前明降臣分列左右,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共处一室。左侧多是追随李自成自陕北起兵、历经百战的老兄弟,如刘宗敏之子刘承胤等,他们虽已换上品级官服,眉宇间仍难掩剽悍之气;右侧则是以史可法、马士英等为代表的南明降臣,他们衣着更为讲究,举止间带着固有的士大夫仪态,此刻却都低眉顺眼,神态复杂。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连官员们官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或敬畏,或惶恐,或好奇,或隐含着算计,都聚焦在殿中央那几名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前明弘光帝朱由崧,早已失了帝王威仪。他那过度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像一头受惊的豪猪,华丽的衮龙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更显狼狈。面色是惨白的,不见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鬓边渗出、滑落,浸湿了凌乱不堪的衣领,在身前名贵的金砖上留下小小一滩深色水渍。
他身旁,曾被他倚为心腹股肱的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一众臣子,更是面如死灰,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面,连抬头直视御座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唯有朱由崧粗重得近乎呜咽的喘息声,以及几人因无法控制颤抖而引发的衣料细微摩擦声偶尔响起,反而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片令人难堪的沉寂,最终被一个洪亮而带着凛冽寒意的声音打破。一位身着大顺三品文官服色,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官员率先出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此人原是明朝御史,颇有名声,归顺后因其敢言被李自成擢用。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陛下,”他开口,目光扫过殿中跪着的几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朱由崧此人,昏聩无能,荒淫无度,信用奸佞,先是背弃联顺抗清之盟约,行暗杀之举,谋害忠良,后又妄自尊大,挑起内战,致使江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其罪一,背信弃义,形同禽兽;其罪二,祸国殃民,罪孽深重,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辈,身为臣子,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祸乱朝纲,此等奸佞之徒,罪不容诛。臣恳请陛下,秉持天理国法,将此等祸国殃民之徒,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以谢天下,以安民心!”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见血,仿佛点燃了引线,殿内立刻响起一片附议之声。早年追随李自成起义的将领们,如新封庆阳侯的刘承胤,踏步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这等无君无父、无信无义之徒,留之何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藉战死将士的在天之灵。末将请旨,立斩此贼!”他双目圆睁,怒视朱由崧,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青筋暴露。
那些后来归顺的明朝旧臣,此刻也纷纷表现出同仇敌忾的姿态。他们或激昂陈词,引经据典,历数朱由崧及其党羽的条条罪状;或痛心疾首,强调对亡国之君与奸佞之臣绝不能姑息养奸,否则国法何在,纲常何存。一时间,“处斩”、“凌迟”、“诛九族”等充满血腥气的字眼,在武英殿雕梁画栋的穹顶下碰撞、回荡,森然的杀气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朱由崧听得这番话,浑身瘫软如泥,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全靠两旁如狼似虎的军士架着才未倒下。阮大铖更是体若筛糠,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得得”的轻响,一股腥臊之气隐隐从他下身传出,竟是吓得失禁了。
就在这片请杀之声渐趋高潮,几乎已成定局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却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诸位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的目光,带着惊愕、疑惑、甚至些许不满,瞬间转向声音来处。只见武将班列中,一人缓步走出。他年纪甚轻,面容虽经风霜侵蚀,略显黝黑粗糙,却仍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气度,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世事。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并未因身处庙堂之高而更换符合品级的官服,正是屡献奇谋、在抗清灭明中居功至伟的戚睿涵。他先是向御座上的李自成躬身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继而缓缓环视殿内众臣,目光平静无波。
李自成深邃的目光落在戚睿涵身上,原本紧绷的面容微微缓和,他轻轻颔首,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元芝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他对这位仿佛从天而降、屡次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年轻人,始终保持着几分超乎寻常的信任与倚重,知其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论,却总能切中要害。
戚睿涵再次拱手,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山涧溪流,沉稳而坚定:“陛下,诸位大人欲杀朱由崧及其臣属,以正国法,以平民愤,其心可鉴,其理亦通。睿涵亦深知,此辈所作所为,天怒人怨,百死莫赎。”
他先肯定了众人的情绪,让一些激愤者稍安,随即话锋一转:“然则,请诸位暂且平复心绪,冷静思之。如今大顺初立,四海虽定,然人心未稳,犹如大病初愈,需缓缓调养,不可再受猛药。江南半壁,新附未久,士绅百姓,心怀观望;北地诸省,连年战乱,疮痍未复,流民亟待安抚。此刻若对前朝废帝及核心旧臣行雷霆杀戮之举,固然快意恩仇,能泄一时之愤,却难免令天下那些尚且心怀惴惴的前明遗老、故官旧吏更加惊恐,以为我大顺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乃至于效仿范蠡,激生变故,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见不少人脸上激愤之色稍褪,露出思索神情,便继续娓娓道来:“朱由崧确有背信弃义、暗害忠良之大过,此点毋庸置疑。然则,诸位可还记得,当初清虏铁骑南下,势如破竹,江北四镇或降或溃,是谁在南京勉力支撑起残局,虽能力有限,举措失当,却在名义上凝聚了半壁江山,使得抗清大业不致顷刻崩解?联顺抗清之议初起时,他虽非心甘情愿,受制于内外压力,终究是点了头的,给予了我们战略上的喘息之机。这抗清之功,虽非他一人之力,甚至其主要功绩在于提供了那面旗帜,但其名分所在,于危难之际维系汉家衣冠不绝如缕,此节亦不可全然抹杀。”
这时,一位原属东林一脉的降臣忍不住出列反驳,他面带愤慨,语气急切:“戚公子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其功不掩其过,何况其功微末,其过滔天。他之后来背盟偷袭,欲害陛下,更是为一己之私挑起内战,致使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此等行径,天人共愤,岂能因区区微末之功、不得已之名分而宽宥?若如此,国法威严何在?天下公义何存?”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功过确当分明,国法亦不可废弛。”戚睿涵并未动怒,反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对方的立场,他不慌不忙地接口道,“在下并非主张不罚,更非为其开脱罪责。而是认为,处罚需有度,更需着眼于大局与未来,而非一时之快意。昔年,战国时秦孝公之子嬴驷,初登基时,受公子虔、公孙贾等旧贵族怂恿,犯下大错,因私怨杀害无辜,导致国内动荡。然其后来幡然醒悟,自请流放,深入陇西苦寒边陲,体察民情,与士卒同甘共苦,数年后归国,虽因形势车裂商鞅,却能坚守商君之法不变,方成一代雄主秦惠文王,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取商於,为秦国日后一统天下奠定不朽基石。”
他引述这段并不算十分久远,却充满警示与借鉴意义的历史,目光炯炯地看向御座上的李自成,又缓缓扫过众臣:“朱由崧之过,固不及秦惠文王早年之失酷烈,然其久居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不明稼穑艰难,不晓兵事凶险,亦是其昏聩之源,易被奸佞蒙蔽。如今大顺新朝,初开气象,需要的不仅是雷霆手段,震慑不臣,更是怀柔之心,收服天下。是向天下人,尤其是那些尚且心怀疑虑者,展示新朝的气度与胸襟,海纳百川之象。杀之,不过一时之快,或使部分前明遗老心生兔死狐悲之念,于稳定无益,甚至可能逼迫他们铤而走险。不若效仿古之明君惩戒宗室之法,夺其帝号,废为庶人,流放至陕北高原陛下龙兴之地,划给薄田数亩,令其自食其力,与当地农户一同耕作,亲身体验何为‘民间疾苦’,何为‘粒粒皆辛苦’。若其能在流放之地安分守己,深刻反省,体会陛下创业之维艰,数年之后,观其心志行为,再酌情赐予一个闲散爵位,令其了此残生。如此,既彰显陛下仁德,非嗜杀之君,亦可使天下人知我大顺法度,严而不酷,仁而有威。至于阮大铖、田仰等人,虽为奸佞,首恶当惩,然其文人身份,一刀杀之,恐寒天下士子之心,亦可一并流放,使其在苦寒之地劳作思过,以儆效尤。如此处置,或比一刀杀之,于国于民,于陛下圣名,更为有利。”
戚睿涵这番话,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既承认了朱由崧等人的罪过,又指出了简单杀戮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和政治上的负面影响,更提出了一个看似惩罚,实则蕴含深远政治智慧与教化意义的替代方案。他没有空谈仁义道德,而是从新朝稳定的实际利益出发,格局宏大,思虑周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不少原本激愤填膺、主张立斩的官员也陷入了沉思,权衡着其中的利弊。就连站在文官班列前端,亲身经历南京政权更迭、对朱由崧背信弃义痛心疾首的史可法、马士英等人,也不禁微微颔首。他们作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内心深处对于“仁政”、“慎杀”、“教化”的理念有着本能的认同,戚睿涵的建议,无疑更符合他们理想中的治国之道。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李自成,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规律的“笃笃”轻响。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下神态各异的众臣,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最终,那深沉的目光停留在戚睿涵平静而坚定的脸庞上。他沉吟了片刻,仿佛在咀嚼每一个字的重量,方才朗声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决断:
“元芝之言,老成谋国,思虑深远,非匹夫之见也。”他先定了调子,肯定了戚睿涵的建议,“朕起于草莽,深知百姓之苦,亦知创业之艰难。如今守成更非易事,若一味以杀立威,非但不能使天下归心,或适得其反,此非明主所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殿中如待宰羔羊般的朱由崧等人,最终下达了裁决:“便依元芝所奏。朱由崧革去帝号,废为庶人,流放陕西延安府,拨给荒田二十亩,令其自耕自食,体察民情,地方官严加看管,若无异动,三年后由地方官奏报其行止,再议安置。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削去官职功名,一并流放陕北,于苦寒之地劳作思过!”
皇帝金口一开,乾坤定鼎。朱由崧等人闻言,虽知从此与荣华富贵绝缘,前途黯淡,艰苦异常,但终究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不由得从心底松了一口大气,几乎是瘫软着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随即被两旁面无表情的军士毫不客气地拖拽起来,押解出殿。
殿内那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仿佛一阵疾风骤雨过后,虽然云层未散,但最猛烈的阶段已经过去。
处理完前明废帝及奸佞一事,接下来便是今日朝会最重要的环节——册封功臣,定鼎开国勋爵。李自成面色稍霁,对身旁侍立的内侍监微微颔首示意。内侍监躬身领命,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以明黄绶锦织就、绣有祥云瑞鹤的诏书,清了清嗓子,以特有的悠长而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始宣读:
“咨尔文武众臣,随朕起兵于微末,荡涤胡尘,克定祸乱,再造华夏,功勋卓着,天地可鉴。今山河一统,海内初定,理当论功行赏,以酬忠勇,以励来兹,永固皇图……”
内侍的声音在空旷而庄严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上的荣耀与厚重的权柄。一个个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浪潮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名字被念出,伴随着相应的爵位封赏和褒奖之词,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功臣画卷。
“吴三桂,献关归顺,深明大义;阻击清虏于关外,南征北战,荡寇平乱,功在社稷,堪为勋臣之首。封宁国公,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赏银万两,锦缎千匹!”
吴三桂应声出列,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已难掩岁月与复杂经历的痕迹。他神色激动,眼中闪烁着泪光,更有无尽的感慨,整了整衣冠,深深叩拜下去,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臣,吴三桂,谢陛下隆恩。陛下知遇信任之恩,臣没齿难忘,必当竭尽驽钝,效忠大顺,拱卫社稷,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他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武将班列中的戚睿涵,两人视线有瞬间的交汇。吴三桂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感激,若非当年在山海关外的密林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如同鬼魅般出现,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和犀利的言辞点醒了他,劝说他归顺李自成共抗外侮,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天下的走势,恐怕早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与汉奸的骂名牢牢绑定。
“李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建言献策,多中肯綮;安定地方,抚循有方,功不可没。封赵国公,世袭罔替,赐……”
“牛金星,参赞机要,夙夜在公;总理后勤,保障有力,封禹国公……”
“张献忠,深明大义,率众来归;平定西陲,功勋卓着,封西国公……”
“李定国,骁勇善战,忠义无双;转战南北,所向披靡,封蜀国公……”
“孙可望,识时务,顾大局;助顺灭明,颇有贡献,封雍国公……”
……
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位或苍老、或雄壮、或儒雅的身影出列,跪倒在御座之前,叩谢天恩。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荣耀,以及如释重负的欣慰。多年的浴血奋战,生死搏杀,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和肯定。
轮到刘承胤时,诏书中特意言明,其父刘宗敏虽因过往之过受惩,但其本人于抗清灭明之战中,奋勇当先,屡立战功,特封庆阳侯。刘承胤虎目含泪,他深知这份恩宠背后包含着陛下对其父旧情的念及以及对他的期许,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却坚定:“末将刘承胤,谢陛下天恩。必不负陛下厚望,继父亲遗志,永镇北疆,护卫大顺!”
对于前明宗室,李自成也并未采取赶尽杀绝的极端手段,而是展现了新朝的气度与怀柔政策,皆酌情封以有名无实的闲散爵位,令其能够安居度日,以示宽仁:
“朱聿键,封南阳侯!”
“朱以海,封济宁侯!”
“朱由榔,封潇湘侯!”
“朱常淓,封潞南侯!”
“朱亨嘉,封靖江侯!”
这些昔日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此刻亦只能顺应时势,压下心中的屈辱、失落或庆幸,依次出列,用略显干涩的声音叩谢天恩。他们身上的蟒袍玉带已然不在,换上了侯爵的常服,心中滋味,自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冗长的册封名单终于接近尾声,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到那个始终静立于武将班列中,却始终未闻其名的年轻人——戚睿涵身上。
谁都知道,若论及擎天保驾之功,这位年纪轻轻、来历神秘的“戚元芝”,堪称当世无二。从最初献策阻清兵入关,到只身南下说服吴三桂归顺,再到促成脆弱的明顺联盟,乃至在一次次决定国运的关键战役中出奇谋、定胜局,甚至可以说,若无他横空出世,大顺能否如此迅速地扫清六合,一统天下,尚在未定之天。他的功劳,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战功封爵,近乎于传说。
内侍监展开了最后一道,也是最为厚重的诏书,他提高了声调,几乎是以一种宣告神圣谕旨的庄重语气宣读:
“戚睿涵,智勇兼备,算无遗策;奇谋迭出,鬼神莫测。于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既倒;劝降吴帅,定鼎北方大局;联明抗清,稳固半壁江山;屡破强虏,决胜千里之外。其功勋彪炳,堪称再造玄黄,功在千秋,泽被万世。特封平虏伯,加太子少保衔,秩……”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以为将听到一个足以匹配这不世之功的极高爵位——或许是国公,甚至是异姓王——时,戚睿涵却再次出列,躬身行礼,以一种平和而坚定的姿态,打断了内侍监那充满荣耀的宣读:
“陛下,臣戚睿涵,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端坐御座的李自成也微微挑眉,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露出了明显的讶异之色:“元芝这是何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解,“莫非是嫌朕封赏太薄,不足以酬汝之功?”
“非也,陛下厚爱,恩重如山,臣感激涕零,五内俱感。”戚睿涵抬起头,目光清澈如秋水,坦然地迎接着李自成和所有大臣疑惑的目光,“只是,臣本一介布衣,山野之人,机缘巧合,得遇陛下,投身于此番轰轰烈烈、再造华夏之大业,所为者,非为功名利禄,高官厚爵,实不忍见神州陆沉,华夏沉沦,百姓遭异族蹂躏之苦。如今,赖陛下神武,将士用命,清虏已灭,前明已亡,大顺鼎立,四海升平,百姓得享安宁。臣之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且臣生性散漫疏狂,不惯庙堂之拘束,案牍之劳形,只愿寄情于山水之间,逍遥于林泉之下,粗茶淡饭,了此余生。故而,臣恳请陛下,体谅臣之愚志,允准臣辞去一切官职封爵,归于林泉,做一闲云野鹤。”
殿内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功成身退,急流勇退,古虽有之,如越之范蠡,汉之张良,皆被传为美谈。
然而,真正面临唾手可得的极致荣华富贵,封公封侯,光宗耀祖,手握重权,能有几人真正做到如此决绝地舍弃?众人看着戚睿涵,目光中充满了不解、难以置信、惋惜,乃至一丝发自内心的钦佩。史可法抚须沉吟,眼中露出欣赏之色;马士英微微摇头,似乎觉得此举过于不谙世事;吴三桂眼神复杂,既有惋惜,也有一丝释然;刘承胤等将领则多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李自成凝视戚睿涵良久,见他神色坦然,目光坚定,绝非故作姿态,以退为进,心中亦是一阵复杂的感慨。他深知此子非常人,其见识、谋略、乃至行事作风,皆迥异于常人,其志趣或许真的不在朝堂权位,而在那更为广阔自由的天地。他又看了看殿下众臣,见无人出面强留——或许他们也明白,戚睿涵的去意已决,强留无益,反而显得朝廷不能容人。
“元芝志存高远,淡泊名利,视功名如浮云,朕心甚慰,亦甚为不舍。”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与感慨,“既然你去意已决,朕若强留,反而不美。朕便准你所请。你虽无官无爵,然于国于民之功,堪比日月,朕与天下臣民,永志不忘。武英殿今日之言,朕亦铭记于心。他日若改变心意,或游历倦怠,大顺朝堂,随时虚席以待。”
“谢陛下成全!”戚睿涵深深一揖到底,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弥漫全身。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有些匆忙地出列,却是御厨总管李大坤。他身材胖大,面容憨厚,穿着一身略显紧绷的崭新官服,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局促却又真诚的笑容。他像往常汇报膳单一样,向李自成行了个不算标准但充满敬意的礼,瓮声瓮气地说道:“陛……陛下,臣是个粗人,没啥大本事,就会掂掂大勺,做点家常饭菜。承蒙陛下不弃,让俺在宫里管了这么久的灶台,没出啥岔子,还老是赏赐,俺这心里,一直怪不好意思的。”
他挠了挠头,继续道:“如今天下太平了,陛下的胃口也好,臣的那点手艺,也差不多都传给副总管胡文元那小子了。那小子灵醒,肯钻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肯定能把陛下和娘娘、皇子们的膳食打理得妥妥帖帖,花样翻新,比俺强多了。臣……臣想了想,俺这心里头,还是惦记着跟元芝兄弟一起,到处走走,看看咱大顺的大好河山,顺便也寻摸寻摸各地的食材,研究点新菜式。俺……俺也想跟着元芝兄弟一起走,还请陛下恩准。”
李自成看着李大坤,这个自那个奇异的“穿越”之始,便一直默默跟随在自己身边,用他那看似平凡却总能带来温暖和满足感的手艺,照顾着自己和军中将士肠胃的憨厚室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深深的不舍。他知李大坤与戚睿涵情谊深厚,性格朴实,去意同样坚决,绝非虚伪客套。他望着李大坤那充满期盼的圆脸,仿佛又看到了昨晚在城外军营里,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走过来时的情景。
李自成不由得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无奈,也带着祝福:“大坤啊,你这手艺,朕可是会想念得紧。宫里少了你做的臊子面,总觉得少了点滋味。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朕也准了。只是日后若云游到京城,定要进宫来,再给朕做碗面吃!”
“哎,谢陛下,一定,一定!”李大坤喜出望外,连连叩头,胖胖的脸上笑开了花。
“胡文元!”李自成收敛笑容,唤道。
“臣在!”一个看起来精干利落的中年厨官立刻从班末小跑出列,激动地跪倒在地。
“即日起,由你接任御膳房总管之职,定要用心当差,恪尽职守,不得有误。若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臣胡文元遵旨,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将御膳打理周全!”胡文元声音颤抖,重重叩首。
朝会至此,已近尾声。李自成又勉励了众臣几句,无非是同心协力,共保太平,勤政爱民之类,便宣布散朝。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更加明亮的阳光涌入殿内。文武百官们依次鱼贯退出武英殿,许多人经过戚睿涵和李大坤身边时,都投来复杂难明的目光,或拱手致意,或低声感叹,或欲言又止。
戚睿涵与李大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随着略显杂乱的人流走出大殿,殿外阳光正好,灿烂而不灼人,照耀着这座刚刚易主、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庞大宫城,琉璃瓦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华,汉白玉的栏杆和台阶在阳光下温润生辉。
董小倩早已在殿外不远处的廊下静静等候,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身形窈窕,宛如一株空谷幽兰。见两人出来,她迎上前去,明澈的眼中带着无声的问询。戚睿涵对她微微点头,目光温和而肯定。董小倩便明白了,她那清丽的唇角泛起一丝恬静而了然的浅浅笑意,仿佛早知如此。
三人并肩,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或羡慕、或惋惜、或议论纷纷的目光,沿着漫长的汉白玉台阶,一步步缓缓向下走去。他们将身后那座金碧辉煌、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武英殿,以及其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荣耀、喧嚣、算计与政治的漩涡,渐渐地抛远。他们的身影在初夏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长,坚定地走向宫门的出口,也走向一段未知却真正属于自己的、充满自由气息的新征程。
宫墙之内,钟鼓齐鸣,新的王朝正在开启它充满希望与挑战的篇章;而宫墙之外,天高云阔,属于他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空气中弥漫着宫苑内花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远处市井隐约传来的烟火气,仿佛在预示着一种不同于庙堂之上的、更为广阔、更为真实也更为自在的自由天地,正等待着他们去探索,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