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屏住呼吸,镜头紧紧锁着吕文,不敢有丝毫偏移。
画面里,吕文垂着头,一动不动。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抬头,不是挣扎。
是他那只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木偶。
那只沾满泥污的手,茫然地在空中微微抓握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早已消散的东西。
然后,那只手,像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又软软地垂落下去,“噗”的一声,轻轻拍在身侧冰冷的泥地上。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监视器前每个人的心上!那是一种彻底放弃的信号!连无意识的挣扎都停止了!
曹宝平的手猛地按下了通话键,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而微微发颤,“好……好!这条……过了!过了!”
然而,吕文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垂着头,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那个污秽的水洼和那只死羊,一动不动。
灯光师关掉了那盏孤零零的大灯,山谷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远处剧组营地的几点灯火,像鬼火一样在夜风中摇曳。
宁靖和王艳辉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担忧。
曹宝平快步走了过去,走到吕文身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文儿?这条……很好!特别好!你要不要看看?而且今天太晚了,只能收工了,如果不满意,我们明天继续,先回去休息吧?”
吕文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曹宝平,眼神茫然,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几秒钟,吕文才眨了一下眼睛,干裂的嘴唇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收工?”
……
吕文还是回了狗子家,拍摄期间,他就住在这里,别误会,宁靖和秧子不在这住,只有吕文一个人。
吕文躺在炕上,没有开灯,而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焦黄那根烟和那番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撬开了吕文心里那道锈死的门。
结果推开门以后,吕文才发现门后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片更幽深、更沉重的迷雾。
他明白了“忘我”的道理,明白了“烂泥”的状态,甚至触摸到了李天狗在那一刻彻底被抽干的绝望。
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完全沉溺进去,被角色的痛苦彻底吞噬。
吕文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那条界线上。一半是李天狗,另一半,依旧是吕文,在分析着这份属于角色的巨大绝望。
这种状态很微妙,没有了刻意和用力,却也不是体验派追求的完全“成为角色”。
更像是深度的共情和理解,同时保留着一丝清醒的掌控……
不过接下来的拍摄,却变得顺畅无比。曹宝平敏锐地察觉到了吕文的变化。他不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来,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完美”。吕文的表演,在那种半沉浸半抽离的状态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和力量感。
曹宝平激动得在监视器后直搓手。困扰剧组一周的阴霾终于散去,拍摄进度开始飞速推进。
……
几天后,终于到了一场重头戏,狗子要老婆孩子回城里,他独自一个人承受孔家三兄弟的压力。
桃花自然不同意,之前她要走,是要一家三口一起走,现在丈夫不走,她也不走!
宁靖抱着秧子,坐在冰冷的炕角。秧子睡着了,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瘦弱。宁靖的眼神异常坚决,她梗着脖子,完全不想低头。
吕文深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雾辛辣呛人,他却没有咳嗽。
“姐。”吕文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带着秧子……回城里去。”
宁靖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她抬起头,厉声道,“回城?回哪儿?俺们三个人才是家,少一个人都不成!要走,俺们就一起走,不走,就谁也别走!”
“总比……死在这强。”
“俺不怕死!”宁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屋顶,“李天狗,你看着俺的眼睛,告诉俺,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是不是秧子的爹?”
吕文的身体僵住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握着烟的手,颤抖得更加明显。宁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不是绝情,正是因为他爱桃花,爱秧子,才必须送她们走。孔家已经毫无底线,秧子被抱走又送回,那只死羊……下一次,会是什么?他不敢想。
“俺让你走!”
吕文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听见没有?带着秧子!滚回城里去!”
“俺不走!”宁靖毫不退缩,梗着脖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疯狂,“李天狗!你打俺!你打死俺!你今天不打死俺,俺就不走!俺们娘俩就耗死在这!”
宁靖歇斯底里地喊着,抱着孩子往前又冲了一步,几乎要撞到吕文身上。那失控的愤怒和绝望,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吕文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那一刹那!
吕文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彻底熄灭,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决绝取代,他没有说话,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驱动。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那条伤腿而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
那只没有夹烟的手,带着一股压抑了太久,混合着痛苦、绝望和愤怒的狂暴力量,毫无征兆地朝着宁靖的脸上扇了过去!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在这死寂的土屋里炸响!如同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还没到拍耳光的戏份,吕文就这么突兀地打了宁靖一巴掌。
还不是普通一巴掌,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无暇赴死的决心,挥出的一巴掌。
宁靖的脸立刻就肿了,嘴里也流出了一股鲜血,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吕文,两人都没有动。
半晌,宁靖眼中的光消失了,她没有哭,而是抱起了秧子,夹起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