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道上
七月末的陇山,夜间已有了初秋的凉意。月光被层叠的山峦切割成碎片,洒在蜿蜒如蛇的险道上。五匹瘦马踏着碎石,马蹄包了粗布,在寂静的山谷里只发出闷闷的“噗噗”声。
司马懿勒住缰绳,马匹喷着白气停下。他抬手示意,身后四名劲装汉子立刻散开,隐入道旁嶙峋的怪石阴影中,动作迅捷如夜行的狼。他自己则翻身下马,布靴踩在碎石上,无声无息。
远处山坳处,几点火光隐约晃动——那是巡山的羌兵哨卡,韩遂接管西凉后,在通往金城的各条要道上都增设了关卡。
“绕过去。”司马懿低声道,声音在夜风里几乎被吹散。
一名死士从阴影中探出半张脸,脸上用污泥和草汁涂抹得看不清眉眼,只有眼睛亮得渗人:“公子,东南方三里处有一处断崖,崖下有水涧可通行,但需弃马。”
司马懿没有犹豫:“弃。”
五匹马被牵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卸下鞍具,拴好。其中一匹马的褡裢里,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是那份染着刘协指尖血的字绢。司马懿亲手取出,贴身藏进内衫。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布面时,他动作顿了顿,眼前闪过宗祠里那双绝望的眼睛。
无用之人。他心底冷冷地想,手上动作却更仔细地将血书藏妥。
一行人如鬼魅般潜入更深的黑暗。断崖处果然险峻,崖壁陡直,下方水声轰鸣。死士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与铁爪,熟练地固定、垂降。司马懿跟在中间,手指紧扣粗糙的麻绳,布靴在湿滑的岩壁上寻找着微不足道的着力点。碎石簌簌落下,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两次,他脚下踩空,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臂力死死拽住绳索。身后一名死士立刻用膝盖顶住他的背,助他重新找到落脚处。整个过程无人出声,只有粗重的呼吸混在水声里。
下到涧底,冰凉的河水没过大腿。司马懿打了个寒颤,咬牙涉水前行。河水湍急,好几次险些将他冲倒。足足半个时辰,他们才从下游一处缓滩上岸,每个人从头到脚都已湿透,在夜风里冻得嘴唇发紫。
“生火?”一名死士低声问,声音打着颤。
“不可。”司马懿抹了把脸上的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金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只是个模糊的黑影,“天亮前必须进城。”
四名死士不再多言,从油布包里取出干粮,就着冷水默默吞咽。司马懿也掰了块硬饼,机械地咀嚼着。这一路从河内到西凉,专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废弃古道,避开所有官驿、城池。蜂房的暗桩像蛛网般密布,许都大火后,追捕的力度更是前所未有。他们见过三次疑似蜂房探子的货郎在必经之路上“歇脚”,见过两次关卡突然加严盘查河内、河东口音的行人。
每一次,都靠着司马家多年培养的死士对地形的熟悉、对危险的直觉,以及那股不惜自残毁容也要完成任务的狠劲,险之又险地避开。
代价是十名出发时的精锐,如今只剩身后这四人。另外六人,两个死在引开追兵的诱饵任务中,三个在穿越秦岭时失足坠崖,还有一个在陇山脚下的小镇采买干粮时,被巡街的郡兵看出破绽,自刎前都没让刀架到脖子上。
司马懿咽下最后一口饼,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值吗?他问自己。许都那把火烧掉了汉室最后一点体面,也烧掉了他司马家在河内经营三代的根基。父亲司马防此刻恐怕已被程昱的人“请”去“协助调查”,族中子弟四散隐匿。
但他拿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大义的名分,以及一个足够混乱、足够让各方势力不得不下场搏杀的开局。
“走。”他站起身,湿透的衣袍在夜风中紧贴身体,勾勒出瘦削却挺直的脊梁。
金城府中
韩遂在金城的府邸原先是马腾的帅府,如今被他扩建了三倍。飞檐斗拱,哨楼林立,门口两尊新铸的石狮张牙舞爪,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司马懿被引入正堂时,韩遂正踞坐在虎皮褥子上,手持一柄镶宝石的弯刀,细细削着一只烤羊腿。他年过五旬,脸庞因常年塞外风沙而粗糙黧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看人时总带着审视与算计。
“吕公子。”韩遂没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刀尖挑着一块羊肉送进嘴里,咀嚼得啧啧有声,“一路辛苦。坐。”
司马懿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怯,在下首的胡床上坐下。四名死士被留在堂外,由韩遂的亲兵“陪同”。
“韩帅。”司马懿开口,声音因连日奔波而微哑,却清晰平稳,“闲不辱使命。”
他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层层展开,最后露出那份血迹已变成暗褐色的绢书。双手奉上。
韩遂使了个眼色,身旁一名文士模样的幕僚上前接过,展开细看。那幕僚越看脸色越凝重,读到“国贼曹操、周晏,欺君罔上,败坏纲常……朕泣血以告天下忠义,共诛此獠”时,手指都在颤抖。
“真……真是陛下手书?”幕僚声音发颤。
司马懿垂眸:“陛下写此血诏时,闲在侧亲眼所见。笔迹、印玺,韩帅可寻熟悉陛下文书者比对。”
韩遂终于放下弯刀,用布巾擦了擦手,接过血诏。血书已经被汗水或者是潮湿浸透,但那斑斑血迹和末尾模糊的“刘协”二字,还是让他心头一震。不是为天子的死而悲,而是为手中这东西代表的“名分”而兴奋。
“好!好!”韩遂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横肉抖动,“有了这个,老子起兵就不是造反,是奉诏讨逆!是勤王!”
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忽然转身盯着司马懿:“公子先前信中所言,许都那把火……”
“是闲安排的。”司马懿平静接话,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陛下自知难逃曹贼毒手,又不愿受辱,故嘱闲安排死士,于宗祠举火,伪作平南军行刺之状。一来可全陛下气节,二来……”他抬眼,目光清冷,“可让天下看清曹周真面目,为韩帅起兵提供最堂堂正正的大义名分。”
堂内静了一瞬。连那文士幕僚都倒抽一口凉气——弑君,栽赃,这手段……
韩遂却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走到司马懿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对方肩上:“好!够狠!够绝!老子就喜欢这样的!读书人里,你这样的对老子脾气!”
司马懿被他拍得身形一晃,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躬身:“韩帅过誉。眼下最要紧的,是将此诏传檄天下。荆南刘皇叔乃汉室宗亲,必会响应;江东孙权虽存观望,然有‘勤王’大义在前,亦不敢公然悖逆。西川刘璋怯懦,但可迫其提供粮草。届时天下义军云集,韩帅坐拥西凉铁骑,自西向东,曹周腹背受敌,大事可成。”
“粮草……”韩遂笑声停了,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不瞒公子,西凉这地方,穷。老子打退马超那小子,缴获了些,但要是真拉起大军东进……”
“韩帅放心。”司马懿从袖中又取出一卷帛书,“此乃闲一路行来,绘制的关中、陇右各地官仓、豪强私库位置图。起兵之初,可‘借’这些粮草以资军用。待与荆州、江东会师,粮道自然通畅。”
韩遂眼睛亮了,抓过帛图粗粗一看,上面标注详尽,连某个豪强庄院护院多少人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再看司马懿时,眼神已彻底不同——这年轻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远非他帐下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可比。
“传令!”韩遂转身,声如洪钟,“即日起,西凉各郡县张挂陛下血诏抄本!派人快马送往荆州、江东、益州!告诉天下人,我韩文约要起兵勤王,诛杀国贼曹操、周晏!让各部首领三日内到金城集结,老子要点兵东进!”
“诺!”堂外亲兵轰然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