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别过脸,望着窗外的积雪。
“后来府里收到消息,说他在南下的路上,病死在了客栈里。”
时宜的眼眶忽然热了。
原来阿娘不是不懂她的挣扎,只是把自己的伤口藏得太深。
那些被她当作“铁石心肠”的冷漠,背后竟是这样一段撕心裂肺的抉择。
“阿舅他……”
时宜咬着唇,话没说完就被漼三娘按住手。
“你阿舅是为了漼家。”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时你刚满七岁,若漼家倒了,你连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他虽狠,却保住了整个家族。”
她拿起玉扣,重新系回银簪上。
“可我总在想,若当年我再勇敢些,把他藏得更严实些,是不是……就能等到他回来换玉钗的那天?”
时宜忽然伸手抱住母亲的腰。
漼三娘的脊背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却在她抱住的瞬间,轻轻颤了颤。
二十多年的隐忍,原来都藏在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
她忽然低头,看着时宜发间的银簪。
“当年我没能等回你的父亲,不是因为不想等,是命运没给我机会。如今你有机会,别学我。”
时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母亲的衣襟上。
她忽然明白,昨夜阿娘那句“阿娘知道你心里装着别的人”,不是责备,是愧疚。
愧疚自己当年的妥协,如今想让女儿活得更随心些。
“周生辰他……”
她哽咽着说。
“他说等边关安定了,就回来……”
“我知道。”
漼三娘打断她,指尖抚过银簪上的“辰”字。
“小南辰王是重诺的人。当年你父亲出事,是他暗中派人护住了往南的路,虽没留住人,这份情,漼家记着。”
她忽然起身,将描金漆盒推到时宜面前。
“东珠你留着,若将来他真回来了,让他给你镶成凤钗。别像我,等了一辈子,只等来枚带裂痕的玉扣。”
成喜端着羊肉汤进来时,正看见时宜将银簪插进发髻。
玉扣垂在耳畔,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倒比东珠更添了几分活气。
三娘子站在妆台前,正用银签挑出颗最圆的东珠,往时宜发间比划。
“配这支银簪,倒也不寒碜。”
“姑娘快趁热喝吧,汤要凉了。”
成喜把碗递过去,指尖忽然被时宜握住。
姑娘的手不再发颤,掌心暖烘烘的,像揣着团小火焰。
外间忽然传来张妈的声音。
“三娘子,宫里来人了,说……说要查王皇后旧部的亲眷名单,问要不要把姑爷的名字加上去。”
漼三娘转过身,目光落在时宜发间的银簪上,忽然笑道。
“告诉来人,漼家没有姑爷,只有时宜的父亲。他早已病逝,与王皇后一案无涉。”
她看了眼时宜,眼里带着决然的暖意。
“若他们不依,就让小南辰王来回话。西洲的兵,还护得住漼家的体面。”
时宜的心猛地一松,低头喝了口羊肉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口。
她知道,阿娘这是替她挡住了前路最烈的风雪。
成喜退出去回话时,听见三娘子对时宜说。
“这玉扣的裂痕太扎眼,让银匠用金线补补,别让旁人看出破绽。”
声音里的温柔,像春日融雪,滴滴落在心尖上。
廊下的积雪正在融化,水珠顺着屋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
成喜望着远处的角门,忽然觉得,这深宅大院的规矩再重,也压不住想开花的心意。
就像当年母亲塞给父亲的棉袄,就像时宜此刻发间晃动的玉扣,总有什么,比家族荣辱更重,比生死别离更真。
帐子里,时宜轻轻转动发间的银簪,玉扣贴着脸颊,凉丝丝的,却让她无比安心。
她想起周生辰说过的“我守西洲,你守漼家,我们都守着该守的”,原来这守护里,早藏着跨越山海的约定。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亮,照得妆台上的东珠泛着光晕。
但时宜知道,往后许多年,她或许会忘了东珠的样子,却永远记得这个雪后初晴的清晨,母亲用金线补玉扣时,眼里的温柔。
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女儿最深的成全。
时宜攥着发烫的银簪,指尖在玉扣的裂痕上反复摩挲。
窗外的雪光漫进帐子,映得她眼底的潮意愈发清亮,她借着成喜收拾碗筷的空当,快步走到廊下,对着候在墙角的暗卫低声吩咐。
“速去西洲给师父传信,说我在阿娘这里安好。”
暗卫领命离去时,靴底碾过残雪的轻响像粒石子投进心湖。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回讯竟随着穿堂风飘了过来。
周生辰的字迹透过薄薄的信纸渗出来,笔锋依旧沉稳如旧。
“既在漼府安稳,便多住些时日。西洲军务已近尾声,一月后归中州,届时亲自去漼府接你回南辰王府。”
“回王府”三个字被他描得格外重,墨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时宜把信纸按在发烫的脸颊上,忽然想起那年在书院,他教她写“辰”字,说落笔要稳,收锋要缓。
“就像守诺,既说了,便不能潦草收尾”。
如今这三个字,竟比炭火更能焐热心口。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成喜端着空碗出来,见时宜背对着她抹眼睛,鬓边的玉扣晃得人眼花。
“可是汤烫着了?”
时宜转过身时,眼眶虽红,嘴角却扬着浅浅的笑意。
“没有,是风迷了眼。”
她把信纸叠成方胜的模样,塞进贴身处。
“去告诉阿娘,就说西洲那边回了信。”
成喜刚掀开门帘,就见漼三娘站在暖阁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枚要补裂痕的玉扣。
她鬓边的银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见时宜过来,竟主动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妆台上新备好的金线。
红绒布上,细如发丝的金线绕成小小的团,旁边还放着把银镊子,显然是刚让人寻来的。
“他说一月后回来?”
漼三娘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指尖捏着玉扣转了半圈。
“倒比我想的快些。”
时宜点头时,发间的银簪轻轻撞在耳垂上,玉扣的凉意混着心头的暖意,竟生出种奇异的安稳。
她正要说话,却见母亲忽然转身对着铜镜,用银签挑起根金线,小心翼翼往玉扣的裂痕里嵌。
“这活儿得细着来,不然补不住。”
铜镜里映出母女俩的影子,漼三娘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可捏着金线的力道却很稳。
时宜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娘教她描花样子,也是这样捏着她的手,说“针脚要藏在纹路里,才不显眼”。
原来那些被她当作严苛的规矩,全是藏在针脚里的温柔。
“阿娘的手真巧。”
时宜凑过去帮着扶稳玉扣,鼻尖忽然撞上母亲鬓角的银花。
“比西洲绣坊里的师傅还好。”
漼三娘闻言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细碎的光。
“当年你父亲总说我手笨,连个荷包都绣不好。”
她忽然停了手,望着铜镜里时宜发间的银簪。
“他若还在,见你如今这样,该多欢喜。”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檐角铁马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