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轿车一路疾驰,卷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跟在车屁股后面。
钱三江坐在后座,面沉如水,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从宁光县到清河县,界碑一过,路边的景象就有了细微却清晰的变化。
宁光县这边,田地里也有人干活,但大多是慢悠悠的,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而一进入清河县地界,空气里仿佛都多了一股子“精气神”。
田埂上,三三两两的村民聚在一起,不再是单纯地抽烟闲聊,而是在激烈地比划着什么,脸上是混杂着激动和算计的神情。
路上,时不时能看到挂着“清河运输”小红旗的拖拉机突突地跑过,车斗里装满了各种山货,开车的汉子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自豪。
这就是钱三江一直在他自己的县里,想要却迟迟未能完全激发出来的东西——人气,或者说,是人心里的那股活泛劲儿。
“直接去工地。”钱三江对司机说。
他不想去县政府听那些官样文章的汇报,他要看最真实的东西。
车子在“希望大街”的工地外停下。
还没下车,一股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机器轰鸣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钱三江推开车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这哪里像一个资金链断裂、濒临停工的工地?
上百号工人赤膊着上身,在泥泞的工地上穿梭如飞,独轮车、骡马队,川流不息。
远处,几台从地区租来的小型起重机,正吃力地吊装着水泥预制板。
工地上空,回荡着嘹亮的劳动号子和干部们嘶哑的吼叫声。整个工地,就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充满了野蛮而蓬勃的生命力。
在工地的入口处,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子前,更是人山人海,排队的长龙甩出了几十米远。
“下一个!张家屯的张三狗!铺面选好了没?选好了就按手印!”棚子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干部扯着嗓子喊,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旁边两个女会计低着头,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像是在下急雨。
钱三江的秘书看得目瞪口呆,“县.....县长,这.....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预售办公室’?这哪是财政崩溃,这分明是在印钱啊!”
钱三江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那一张张递进棚子里的、带着泥土和汗渍的钞票,看着那些按完手印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笑容的百姓。他心里受到的震撼,远比他的秘书要强烈得多。
他看明白了。
李默这一手,哪里是“空手套白狼”,这分明是聚沙成塔,引水归渠!
他用未来的收益权作为杠杆,撬动了整个清河县的民间资本。
更可怕的是,他撬动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人心!
就在这时,姚和韵和李默联袂而来。
姚和韵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走路都带风,看到钱三江,他哈哈大笑起来。
“老钱!你这鼻子可真灵啊!我这儿刚开席,你就闻着味儿找上门来了!”
“你少给我来这套!”钱三江一指那火爆的场面,佯怒道,“好你个姚和韵,背着我搞这么大的名堂!闷声发大财啊!还让魏东来那个二百五去地区告黑状,说你快揭不开锅了,害我白担心一场!”
“哈哈哈,那可是你冤枉我了。”姚和韵拍了拍钱三江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道,前天晚上,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要不是李默,我这会儿估计真得去地区哭穷了。”
钱三江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始终带着淡淡微笑的少年身上。
李默穿着一身普通的工装,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点,看起来就像个工地上的技术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李默贤侄....”钱三江的语气郑重了许多,“你给我交个底,你这‘预售’,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就不怕收了钱,后面出了乱子,没法收场?”
李默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不远处那条正在铺设的,宽得有些夸张的马路。
“钱叔,你觉得,一条街的价值,是由什么决定的?”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钱三江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
“是地段?是人气?还是.....政策?”
“都对,但都不全对。”李默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圈,“我认为,一条街,或者说一个商业区的核心价值,在于它的‘生态’。”
“生态?”这个词,对钱三江和姚和韵来说,都过于新鲜了。
“对,生态。”李默解释道,“我们现在做的,不仅仅是建房子,卖铺子。
我们是在打造一个商业生态系统,你看......”他用树枝在圈里画了几个小格子,“这些是小商贩,小作坊,他们是这个生态里的‘草’和‘兔子’,是最基础的生产者。”
“我们用免租金、低门槛的政策,把他们吸引过来。他们活下来了,这条街就有了最基本的人气和商品流通。
但是光有草和兔子不够,我们还需要‘狼’和‘老虎’。”
“狼和老虎?”姚和韵听得入了神。
“嗯。那些有一定资金,想开饭店、开旅馆、开百货商店的,就是‘狼’。
他们来,是因为看到了这里有大量的‘兔子’(顾客和劳动力)可以捕食。
而我们预留出的那些最好的位置,最大的门脸,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我们预售,其实就是在提前筛选,看看谁有胆识,有远见,愿意成为第一批进入我们这个‘生态圈’的狼。”
李默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当这个生态系统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豺狼遍地的时候,真正的‘百兽之王’——那些大老板,大资本,也就是我们口中的‘凤凰’,自然就会被吸引过来。
他们或许不是来吃兔子的,而是来吃狼的,来收购、兼并,来做更大的生意。
到那个时候,我们清河县,才算是真正‘筑巢引凤’成功了。”
一番话,说得钱三江和姚和韵这两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终于明白了。
李默的眼光,早已越过了“建一条街,收点租金”这种浅层思维。
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清河县未来几十年的商业格局为棋盘的大棋!
那些宽阔的马路,大口径的下水管道,所有在他们看来是“浪费”的超前设计,在李默的这盘棋里,都成了必不可少的,深谋远虑的落子。
钱三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姚和韵,眼神里充满了嫉妒。
天呐!!!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天才,是出生在清河县,而不是出生在宁光县!
未来的未来,李默这个名字,绝对会刻印在教科书里面。
被后世人奉为神一般的存在!
钱三江虽然有可能见不到未来的那个时候,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对这件事情十分笃定!
“老姚,我算是服了。
你上辈子是烧了什么高香,能让你家虞花.....啊不,能让你清河县,捡到这么个宝贝!”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旁边姚虞花正笑盈盈地端着水壶走过来,连忙改口,但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来。
姚虞花俏脸一红,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把水壶递给父亲和李默。
姚和韵得意地哈哈大笑,接过水壶猛灌了一口,感觉比喝了茅台还舒坦。
钱三江却没心思开玩笑了,他一把抢过工地上的规划图,铺在泥地上,指着地图,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李默贤侄,你这个‘生态’理论,太厉害了。
我们宁光县,也想搞!你给钱叔透个底,我们要是照搬你这个模式,需要注意什么?有没有什么坑?”
他这话一出口,姚和韵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警惕地看着他。
“老钱,你可不地道啊!我这儿刚摸着石头过河,你就想来摘桃子?”
“什么叫摘桃子?这叫共同富裕,协同发展!”钱三江振振有词,“再说了,李默贤侄又不是你清河县的私产!他是国家的栋梁!他的才华,应该为更广大的老百姓服务!”
说着,他挤开姚和韵,凑到李默跟前,一副“咱俩才是一家人”的亲热模样,“贤侄,你放心,只要你肯指点,我们宁光县能拿出来的资源,比清河县只多不少!
地皮、政策、资金,只要你开口,我给你一路绿灯!”
眼看两大县长就要为“抢人”吵起来,姚虞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默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钱叔,姚叔,这事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预售解决了我们眼前的资金问题,但也埋下了一颗更大的雷。”
“什么雷?”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李默指着远处还在排队的人群,缓缓说道:“我们把最好的东西,都许诺给了第一批人。
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当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未来’真的能变成金子时,会发生什么?还有那些后知后觉,没抢到第一批优惠的人,他们又会怎么想?”
“一碗水,很难端平!这碗水一旦洒了,溅起来的,就不是水,是民怨。”
李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两个刚刚还头脑发热的县长头上。
他们光看到了预售的火爆,却忽略了火爆背后潜藏的危机。
钱三江和姚和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