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岭前线,吐蕃大营依山而建,旌旗招展,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中军大帐内,炭火噼啪,论钦陵正与几名心腹将领研讨下一步的进攻方略。沙盘上,代表吐蕃军队的小旗已深深楔入唐军防线几处关键隘口,虽然代价不小,但势头似乎正旺。论钦陵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坚毅而自信,他指着沙盘上一处标记为“鹰嘴崖”的险要之地,沉声道:“只要拿下此地,便可迂回包抄李积主力侧翼,届时……”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恭敬的通报声:“大论!王庭金牌信使到!”
论钦陵眉头一挑,王庭此时派来金牌信使,必有要事。他示意将领们稍候,整了整衣甲,沉声道:“快请!”
一名风尘仆仆、手持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金箭令牌的信使快步进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用金线捆扎的羊皮纸:“大论,赞普密令!”
论钦陵接过密令,挥退信使,当众展开。帐内诸将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期待着或许是催促进攻、或是增调物资的好消息。
然而,随着目光在赞普那熟悉的笔迹上移动,论钦陵脸上的自信渐渐凝固,转而变为惊愕,进而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他握着羊皮纸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密令上的内容清晰而直接:赞许前线将士英勇,但鉴于长期征战、国力消耗甚巨,且需巩固已占之地,命论钦陵即日起,停止一切大规模攻势,转为战略防御态势,稳固现有战线。同时,赞普已决定遣使与大唐接触,探寻和谈可能,令论钦陵部做好相应配合,不得擅自挑衅。
“停止进攻?转为防御?和谈?”论钦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浴血奋战,眼看就要撕开唐军防线,取得决定性突破,王庭却在此刻下令刹车,还要去和谈?这无异于在他炽热的战意上泼下一盆冰水。
“大论,赞普有何指令?”一位性子急的副将见论钦陵脸色不对,忍不住问道。
论钦陵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将密令缓缓合上,目光扫过帐中一众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这些人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期待。
他不能在下属面前失态,更不能公然质疑赞普的决定。但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巨大的失落感,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朝中那些政敌的嘲笑,看到了自己辛苦建立的威望即将受损。
“赞普体恤将士辛苦,考量国家长远,已有新的战略部署。”论钦陵的声音有些沙哑,尽量保持平静,“传令下去,各军停止向前推进,加固现有营垒,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主动出击。”
这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帐内瞬间哗然。
“什么?停止进攻?” “大论!眼看就要成功了!此时停下,之前兄弟们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和谈?唐人狡诈,这定是缓兵之计!”
将领们情绪激动,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论钦陵看着群情激奋的部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这些人的反应,何尝不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但他身为统帅,必须执行王命。
“够了!”论钦陵猛地一拍案几,声音陡然严厉,“赞普之命,岂容尔等置疑?执行命令!”
见主帅发怒,众将虽仍满腹牢骚,也只能悻悻然领命,陆续退出大帐。只是离开时,那沉重的脚步和彼此交换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解与怨气。
大帐内只剩下论钦陵一人,以及那盆依旧噼啪作响的炭火。他重新展开那卷羊皮纸,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尤其是那句“不得擅自挑衅”,感觉格外刺眼。赞普这是在防备他?是不再信任他了?还是朝中有人进了谗言?
他想起了家族在逻些的处境,想起了那些一直对噶尔家族权势膨胀眼红的重臣。这次撤军和谈的决定,背后是否有着复杂的政治博弈?赞普是否是想借此机会,敲打甚至削弱他论钦陵?
一种巨大的离心感,在他与远在逻些的王庭之间悄然产生。他将密令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忠诚与不甘,王命与军功,个人的野心与国家的战略,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他走到帐外,望着远处唐军依稀可见的营垒轮廓,眼中寒光闪烁。王命不可违,但……他绝不会就此甘心。这口气,他咽不下,麾下这些追随他血战的将士们也咽不下。
“传令兵!”他低声唤来亲信,“暗中告知各部,防御工事要修,但练兵不可懈怠。辎重粮草,暗中多储备三分。另外……派几个机灵的人,盯紧唐军动向,特别是他们使者来往的路线。”
他不会明着抗命,但必要的准备必须做。这场战争,或许只是暂时偃旗息鼓,远未结束。而他与赞普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纽带,已然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王命西来,带来的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将帅离心的暗涌,在这高原的寒风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