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治,芷兰轩内恢复了宁静,只余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衬得这方小天地愈发幽深。武媚并未立刻重新拾起那卷《汉书》,她静坐于石凳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粗糙石桌的纹理,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仿佛有暗流在悄然涌动。
李治方才那番带着彷徨与求助的倾诉,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远。太子与魏王的争斗已然白热化,甚至不惜利用晋阳公主遇险这等事来攻讦对方,其手段之凌厉,心肠之冷硬,可见一斑。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储位之争,而是随时可能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残酷倾轧。
而她武媚,身处这深宫最低微的角落,一个无足轻重的才人,看似与这场风暴毫无干系,实则却如狂风中的微尘,稍有不慎,便会被轻易裹挟、碾碎。李治的烦恼,何尝不也是她处境的一种映照?甚至,她比李治更加脆弱,更加没有倚仗。
“不能坐以待毙。”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明确地意识到,在这吃人的宫廷里,仅靠侥幸和帝王的偶尔垂怜,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力量,需要属于自己的,哪怕极其微薄,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力量。
这力量,并非指刀兵,而是信息,是人望,是智慧,是那于无声处布局、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的本事。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汉书》上,吕后的事迹固然警示着外戚干政的祸患,但何尝不也展现了一个女子在权力场中挣扎求存、乃至最终掌控局面的惊人韧性与手腕?她需要的,不是模仿其酷烈,而是学习其审时度势、隐忍蓄力的智慧。
首先,是信息。她身处后宫,消息闭塞,必须设法拓宽渠道。晋阳公主李明达,便是眼下最合适,也几乎是唯一能接触到的信息来源。公主天真烂漫,对那位神秘的“青衣先生”充满仰慕,连带对她这位与“先生”似乎有着某种隐秘联系的“媚娘姐姐”也格外亲近。她需要更加用心地维系这份情谊,不动声色地从公主偶尔透露的、关于父皇、关于兄长、乃至关于宫中各类人等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更有价值的图景。
其次,是人望。她地位低微,结交权妃贵胄是痴人说梦。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却可以经营。对待身边的宫人,无论是芷兰轩内侍奉的,还是偶尔往来传递消息的,她始终保持着温和与尊重,从不轻易责罚,偶有赏赐也力求公允。这些底层宫人看似微不足道,但有时,他们无意中听到、看到的事情,或许就是关键。积少成多,润物无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积累。她开始更加系统地研读经史,尤其是史书中关于权谋、关于治国、关于人心向背的篇章。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解字句,而是尝试着将自己代入那些历史关头,思考若身处其境,当如何决断。同时,她也更加留意李治带来的、关于前朝政务的零星信息,默默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揣摩帝王与重臣的思虑。知识与见识,是她唯一能主动获取,且无人可以夺走的武器。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写下任何明确的计划或名字,只是提起笔,蘸了清水,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静”字,又写下一个“观”字,水迹很快便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消散,不留痕迹,如同她此刻所做的一切。
她深知,此刻的她,如同蛰伏于深土的种子,需要的不是阳光雨露的急切催发,而是黑暗中的耐心等待与默默积蓄。风暴将至,她无力阻止,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在这风暴中,不是被连根拔起的那一株,而是能在风雨过后,悄然萌发的新绿。
她收起素笺,重新拿起那卷《汉书》,神情已然恢复了平素的温婉与沉静,唯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里,深藏着不容动摇的决意与清醒。在这暗涌奔腾的东宫之争背景下,一颗属于未来女皇的种子,正于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