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内的喧嚣,并未因夜深而完全沉寂。莫离支府邸的奢靡狂欢是一种景象,而遍布街巷的酒肆、茶坊以及灯火通明的夜市,则展现了另一种被刻意引导和发酵的民间情绪。战争的阴影尚未化作真实的刀兵相见,却已先一步在寻常巷陌间,催生出一片虚妄而躁动的“繁荣”。
“醉仙楼”是平壤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肆,往日里便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如今更是人声鼎沸,热气与酒气混杂着一种亢奋的情绪,几乎要掀翻屋顶。跑堂的伙计端着盛满酒肉的木盘,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穿梭,嗓门比平日高了八度,应和着客人们喧嚣的议论。
临窗的一张大桌上,围坐着几名衣着光鲜的商贾,看其佩戴的玉饰和略显富态的体型,显然家资不菲。其中一位姓金的丝绸商人,满面红光,正挥舞着肥短的手臂,唾沫横飞:
“诸位!且听我一言!唐军要来?来得好啊!”他刻意拔高音量,引得邻桌不少人侧耳倾听,“你们想想,朝廷大军云集,这得需要多少粮草?多少军械?多少民夫?咱们手里的存货,还怕卖不上价钱?我早已将库里的麻布、皮革、还有那些积压的药材,统统盘了下来!只等官府征购的文书一到,嘿嘿……”他得意地搓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引来同桌几人会心又贪婪的笑声。
旁边一个瘦高个、做牲口生意的商人接口道:“金兄高见!何止是这些?战事一起,道路封锁,往常那些来自大唐和新罗的商队必定锐减。这食盐、铁器,乃至日常用度,哪一样不得涨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我那边境的马场,如今可是寸马寸金了!”他压低了声音,却又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听说,莫离支大人有意鼓励民间组织义勇,协助官军守城、运输,这里头……操作的空间,大着呢!”
他们的议论,代表了部分嗅觉灵敏、企图在动荡中攫取利益的阶层。战争对他们而言,并非灾难,而是投机者的盛宴。这种论调在酒肆中弥漫,进一步助长了那种将战争视作机遇的扭曲心态。
在酒肆另一角,几个穿着普通、像是小吏或者城中有些产业的平民模样的男子,也喝得面红耳赤。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
“怕他个鸟!唐军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隋朝百万大军,不也被咱们的爷爷辈打得丢盔弃甲,葬身辽泽?咱们高句丽,山高林密,城坚池固,天生就是打埋伏、守险关的好地方!李世民敢来,就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让他知道,这辽东,是谁家的天下!”他这番充满地域自豪感和历史优越感的言论,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和附和。
“说得对!咱们的将士勇猛善战,一个能打他唐军三个!”
“就是!听说唐军穿的铠甲好看不中用,咱们的弓箭手专射他们的眼睛!”
“让他们来!来了就别想回去!咱们正好多抓些奴隶,开垦荒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官方长期宣扬的“唐寇威胁论”与刻意夸大的己方优势,在此刻发酵成了盲目的乐观和好战情绪。他们谈论着唐军的“弱点”,憧憬着胜利后的“好处”,却选择性忽略了战争真正带来的流血、死亡和家园破碎的可能性。这种被煽动起来的集体无意识,如同瘟疫般在市井间传播。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陷入这种迷狂。在酒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独自啜饮着劣质的米酒,听着周围的喧嚣,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他经历过前隋征伐的岁月,虽然那时他还年幼,但逃难、饥荒、亲人离散的恐惧记忆,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他张了张嘴,想提醒这些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战争绝非儿戏,真正的战场是何等残酷。但看着周围一张张狂热的面孔,他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杯中苦涩的酒液一饮而尽。他的沉默,在这片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而无力。
同样的场景,在平壤城的其他角落也在上演。告示栏前,挤满了观看最新“战备动员令”和“讨唐檄文”的民众,识字的人大声念着上面充满煽动性的字句——“唐帝无道,纵兵掠边……高句丽上下同心,誓保家园……有功者赏,怯战者罚……” 引来一阵阵情绪化的欢呼与咒骂。甚至有些半大的孩子,也拿着木棍竹刀,在巷弄里玩着“打唐寇”的游戏,嘴里模仿着大人叫嚷着杀敌的口号。
一种畸形的、被权力意志精心培育的“共识”,正在这座高句丽的都城中形成。它掩盖了潜在的恐惧,麻痹了理性的思考,将整个社会推向一场豪赌的边缘。街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议论声、欢笑声交织,看似一片“同仇敌忾”的兴旺景象,然而在这虚假的繁荣与狂热的民意之下,是即将被战火彻底焚毁的平静生活的倒计时。戾气在升腾,理智在消退,平壤的夜空下,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混合着贪婪、虚妄与集体无意识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