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神龙殿一侧用作日常召对臣工的偏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与这宁静的香氛格格不入。李显特意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常服,端坐于主位,努力让自己的坐姿显得威严些。他事先已命内侍单独传召了侍中裴炎,心中盘算着要在这位首席宰相面前,展现出自己乾纲独断的气魄。
裴炎应召而来,身着紫色朝服,步履沉稳,脸上是惯常的恭谨与肃穆。他行礼如仪,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这位素来不管事的新帝,为何突然单独召见。
“裴卿平身,看座。”李显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谢陛下。”裴炎谢恩后,依言在下方锦墩上坐下,垂首恭听。
李显酝酿了一下情绪,觉得铺垫已足,便直接切入主题,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带着恩赏意味的语气说道:“裴卿,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事相商。皇后之父,普州参军韦玄贞,为人忠厚,素有才干,屈居下僚,实属可惜。朕意,欲擢升其为侍中,入政事堂,与诸卿共议国事。裴卿以为如何?”
他说完,微微抬起下巴,期待地看着裴炎,等待着对方领旨谢恩,或者至少是恭敬的附和。
然而,他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裴炎闻言,先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随即,他那张惯常沉静的脸上,迅速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凝重乃至一丝怒意的神色所取代。他甚至忘了臣子礼仪,霍然站起身,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李显被裴炎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眉头皱了起来:“有何不可?韦玄贞乃国丈,朕擢拔外戚,以示皇恩,有何不妥?”
“陛下!”裴炎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激动,也愈发不客气,“侍中之职,位列台辅,掌出纳帝命,总典吏职,辅佐天子,平衡万机,岂是等闲?!韦玄贞起自州郡参军,无功于国,无望于朝,既无经纬之才,亦无宰辅之望!若骤然擢升如此显赫重位,非但不能服众,反而会骇动物听,使天下人以为陛下任人唯亲,赏罚不明!此乃动摇国本之举,臣誓死不敢奉诏!”
裴炎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字字铿锵,句句在理,更是直接点出了“动摇国本”这四个最严重的字眼。他并非完全出于对李唐的忠诚,更多的是基于政治现实的考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武媚意志的揣度。他深知,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没有太后的首肯,绝无可能。
李显被这一番义正辞严的驳斥打得措手不及。他想象中的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场景没有出现,反而遭到了如此直白而严厉的反对。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颜面扫地。尤其是裴炎那“誓死不敢奉诏”的态度,更是在他脆弱的自尊心上狠狠踩了一脚。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在母后阴影下的压抑、以及此刻被臣子当面顶撞的羞愤,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翻腾、积蓄。
他的脸涨红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猛地一拍身旁的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裴炎!你……你放肆!朕是天子!朕欲用一人,还需你来教朕怎么做吗?!”
裴炎见皇帝发怒,却并未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板,目光直视李显,声音依旧强硬:“陛下自然是天子!然天子亦需遵法度,循祖制,纳忠言!若陛下执意妄为,臣唯有以死谏争!”
“你……你……”李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裴炎,嘴唇哆嗦着,脑子一片混乱。他被逼到了绝境,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在这一刻崩塌。极度的愤怒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让他口不择言,将内心深处最幼稚、最疯狂的想法吼了出来:
“朕意已决!休得多言!这天下都是朕的!朕就算把整个天下让给韦玄贞又如何?!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区区的侍中之位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偏殿之中。
霎时间,整个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裴炎彻底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脸上的愤怒、激动全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骇然与难以置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一个皇帝能说出来的话吗?!将江山社稷,祖宗基业,视同儿戏,轻飘飘地就要“让”给外戚?!
完了!裴炎心中瞬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此子,绝非人君!此等狂悖昏聩之言,已不仅仅是失德,简直是自绝于天下!
而李显在吼出这句话后,似乎也被自己话语中的内容惊住了,但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发泄后的快意所充斥,他狠狠地瞪着裴炎,胸膛剧烈起伏。
偏殿内,只剩下熏香依旧在无声地燃烧,那袅袅青烟,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一句狂言,已注定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惊天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