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空气,在韦方质那番谨慎却又切中要害的陈述后,仿佛凝成了冰。炭火依旧无声地散发着热量,却似乎再也无法穿透那无形中弥漫开的、关乎国本与军权的沉重思量。
武媚并未立刻表态。她挥手屏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只留上官婉儿于角落静默记录。偌大的殿堂,顿时更显空阔,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偶尔带来檐下铁马叮咚的碎响,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韦卿,”武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依你之见,这御史监军之制,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韦方质心知这是最关键的发问,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腹中盘旋多时的思虑道出:“回大家,御史监军,乃太宗文皇帝时为防微杜渐,偶一为之。至高宗天皇大帝时,渐成定制。其初衷,乃是以文臣清流,制衡武将悍勇,防止藩镇坐大,将领拥兵自重。此乃维系中央权威、避免尾大不掉之良法美意啊。” 他先定下基调,强调制度的历史渊源和积极作用。
他微微抬眼,见武媚神色不动,便继续道:“军中若无线索耳目,将领在外,天高皇帝远,倘若心生异志,或骄纵不法,朝廷如何得知?又如何制衡?虽有前线将领抱怨掣肘,然此实为必要之约束,乃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若为求一时战功,而废弛长久之制,臣恐……恐因小失大,遗祸深远。”
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代表着朝中一大批清流文官和保守势力的普遍看法——军队必须被牢牢掌控,哪怕牺牲部分效率,也要确保绝对的安全。
武媚静静地听着,指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那紫檀木案面上,无声地划动着。直到韦方质言毕,殿内重归寂静,她方抬起眼帘,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人心。
“必要之约束?两害相权?” 她重复着韦方质的话,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疑,“韦卿,朕来问你,若一员将领,连派遣斥候侦察敌情,都需先向不谙兵事的御史请示画押;若一场伏击,因等待监军批复而错失良机;若一座城池,因权责不明、号令不畅而陷落敌手……这究竟是‘必要之约束’,还是自缚手脚,自毁长城?”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与清醒的洞察:“朕看这些军报,字里行间,皆是前线将士的鲜血与无奈!所谓监军,本为朝廷耳目,协理军务,纠劾不法。如今却成了凌驾于将帅之上的‘太上统帅’,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这难道不是以下制上,权责颠倒?”
她猛地一拍案几,虽未用力,那一声闷响却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开:“此非令典也!”
韦方质身躯微微一震,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慑住,一时语塞。
武媚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她站起身,玄色大氅曳地,步下御阶,目光灼灼逼视着韦方质,也仿佛在质问所有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朕再问你,如此掣肘之下,前线将帅动辄得咎,锐气尽失,只知唯唯诺诺,但求无过,不敢有功。试问——且如何责成将帅立功!”
“如何责成他们将士用命,扫荡边患,扬我国威?!”
最后一问,石破天惊。它抛开了所有繁文缛节和制度沿革的争论,直指最核心的问题——军队的终极目的是取胜!任何阻碍这一目标的制度,无论其初衷多么美好,在现实面前都值得重新审视,甚至革除。
韦方质张了张嘴,脸色有些发白。他想反驳,想提及可能的失控风险,但在武媚那混合着帝王威严与冷酷逻辑的强大气场面前,在那“如何责成将帅立功”的灵魂拷问之下,所有预设的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终究是传统的文臣,对于军事效率的认知,远不如对政治平衡的执着。此刻,他只能深深垂下头,躬身道:“大家圣虑深远,臣……臣愚钝。”
这场廷议,没有激烈的唇枪舌剑,却有着更为惊心动魄的观念碰撞。武媚以她对前线困境的敏锐感知、对军事规律的务实把握,以及不容置疑的权威,彻底压制了韦方质所代表的保守意见。旧有的、看似稳固的监军之制,其根基在这一刻,已然被撬动。殿堂之外,朔风依旧呼啸,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帝国军事体系的变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