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宴的笙歌乐舞终究散去,御酒的余香却未能掩盖神都洛阳深处弥漫开来的紧张气息。殿试的尘埃落定,新科进士的意气风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表面涟漪或许会平复,但水底的暗流却因此被剧烈搅动。
在洛阳城东北隅,一座门楣高耸、石狮威严的府邸深处,密室内的气氛比窗外渐沉的夜色更为凝重。几位身着常服、却难掩久居上位气度的老者围坐,他们正是崔、卢、郑、王等山东郡姓以及部分关陇贵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们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
“殿试……殿试!”一位须发皆白、出自博陵崔氏的老臣,手指重重敲在紫檀木案几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痛心,“这是要将吾等千年世家,置于何地?!以往科举,纵有寒门入选,终究数量有限,且名次高低,尚可于吏部铨选时转圜。如今倒好,陛下亲定甲乙,那些毫无根基的田舍郎(对农民的蔑称),竟可一跃而居吾家子弟之上!这……这简直是颠倒纲常,败坏礼法!”
他对面一位来自范阳卢氏的官员,面色阴沉地接口:“何止是名次!观那曲江宴座次,张柬之、苏味道之流,竟与吾儿同席,甚至位次更前!陛下此举,意在扶持寒微,分明是要断吾等世家之根基,掘我等立足之土壤!” 他口中的苏味道,亦是此次殿试脱颖而出的寒门进士,以文采和务实见解受赏。
“扶持寒微是假,巩固己身权势是真。”另一位出身赵郡李氏的官员冷笑,语气中带着看透世事的讥讽与无奈,“陛下欲行非常之事(指代唐立周),自然需要提拔完全依附于她的‘天子门生’,用以抗衡吾等这些与李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旧族。这殿试,便是她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一种深切的危机感笼罩在众人心头。他们世代簪缨,依靠门第、姻亲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把持仕途,维系家族荣耀。如今,这赖以生存的根本,正被御座之上那人以“求贤”之名,毫不留情地撼动。
“难道就坐视不理?” 崔氏老臣不甘地低吼。
“不然又能如何?”卢氏官员叹了口气,面露疲态,“陛下心意已决,酷吏环伺,铜匦高悬,此时若公然反对,岂非授人以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他指的是越王李贞等宗室被血腥清洗的旧事。
“硬抗自然不可取,”另一人压低了声音,“但吾等数百年积累,岂是朝夕可摧?往后,需得更谨慎行事。族中子弟,当更加勤勉,即便科举,亦需精研时务策论,不可再只沉溺经史。此外……或可暗中结好那些新进之士,未必人人皆甘为鹰犬。至于朝中位置,能守则守,需让则让,暂避锋芒,以待……时变。”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审时度势的无奈与隐忍待发的谋划。
几乎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府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烛光下,太平公主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幕僚汇报近日朝野动向,尤其是关于殿试引发的各方反应。
“殿下,殿试一举,圣母神皇可谓一石三鸟。”一位心腹幕僚分析道,“其一,确实选拔了一批有真才实学、且易于掌控的寒门之士;其二,沉重打击了世家门阀的垄断地位,削弱了潜在的反对力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借此向天下昭示,如今这江山,谁才是唯一的主宰,所有功名前程,皆系于她一人之念。”
太平公主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幽深,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母亲的手段,向来如此。予取予夺,皆出于己心。”她顿了顿,问道,“那些世家,有何动作?”
“明面上自是恭顺,暗地里……恐难甘心。据闻已有几家在暗中联络,商议对策,无非是暂避锋芒,约束子弟,并试图与新科进士中的某些人接触。”
太平公主轻哼一声:“困兽犹斗罢了。母亲既已出手,岂会给他们反扑之机?接下来,只怕是这些‘天子门生’被迅速安插到关键位置,而酷吏的罗网,也会对任何敢于质疑此举的世家,收得更紧。” 她看得分明,母亲这是要用新的血液,彻底替换掉旧的肌体。
“那我们……”
“我们?”太平公主抬起眼,目光清冷,“静观其变即可。让他们去斗,让他们去争。母亲需要新人,也需要……能替她稳住局面、不至于让世家反弹过于激烈的人。” 她意有所指。在母亲构建的新权力格局中,她这个女儿,或许仍有其独特的位置,未必全是坏事。至少,她比那些骤然跃起的新贵,更了解这潭水的深浅。
而在紫宸殿的另一端,武媚正听着上官婉儿禀报新科进士的官职初步拟定方案。她看着名单上那些被朱笔圈定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
“尽快落实。”她吩咐道,“要让天下人看到,忠于朕、有才干者,朕绝不吝啬爵禄。至于那些心怀怨望的……”她目光一寒,未再说下去,但婉儿已然明白,等待着那些看不清时势、试图阻挠的旧势力的,绝不会是温风细雨。
神都的夜色下,殿试引发的暗潮在各方势力的盘算与角力中,汹涌流淌。旧怨未消,新忧又起,一场围绕着权力与人才重新分配的巨大变革,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重塑着帝国的朝堂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