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684年)春,距离那场海外立国的壮举已近四十载。太平洋的季风年复一年地拂过天枢城雪白的海岸与高耸的望海阁,将这座华胥都城雕琢得愈发恢弘而沉静。城邦的脉搏在精密的制度与蓬勃的商贸中稳健跳动,仿佛已步入某种恒常的轨道。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春晨,望海阁顶层那间可俯瞰全城与浩瀚大洋的观星台内,一场即将打破常规、深远影响国运的对话,正在晨光与海风间展开。
东方墨负手立于巨大的弧形琉璃窗前,目光越过来往如织的港口帆影,投向水天一色的渺茫远方。近四十年光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鬓角已染霜华,但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深邃,只是比青年时更添了几分仿佛能容纳寰宇的沉静与洞悉。青鸾静立其侧,一身利落的墨蓝色常服,肩线挺拔,岁月并未磨去她的飒爽,反令其气度更凝,目光如淬炼过的星辰,既有统帅千军的锐利,也有关注细节的沉凝。
“四十年了,”东方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观星台内海风的轻啸,“我们建立了律法,构筑了城池,开拓了航路,与诸邦往来……奏报堆积如山,数据详尽无比。”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仿佛触摸着无形的时间之流,“可我近来常思,这些纸面上的‘治绩’,这些经由层层官吏筛选、修饰后呈上的文牍,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映照着真实的民生悲欢?华胥的理念,那些写在《宪章》里的‘民本’、‘公正’、‘探索’,在远离天枢城的海外州郡,在刚刚归附的雨林部族,在远航水手与边陲匠人的心中,究竟扎根几何?而我们所行的制度,在应对真实、复杂、乃至瞬息万变的寰宇格局时,是灵活坚韧,还是已悄然生出未曾觉察的僵化与缝隙?”
他转过身,目光与青鸾交汇。无需多言,青鸾已了然他心中所虑。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剑鸣:“墨哥所感,亦是青鸾之思。军事院之报章,详述舰船数量、防务布局、演训成果,然士卒真正士气如何?新辟领地驻军与土民关系实情怎样?海图之外,那些未知的岛屿、潜在的航路、乃至远方大陆上崛起的势力,仅凭使节与商贾传回的消息,终究隔了一层。兵法云,知己知彼。我们于‘己’,或许也未曾全然‘知’透。”
东方墨眼中露出赞许与默契之色:“正是。治国如同医者悬丝诊脉,又如匠人审视巨构,不仅需听其汇报,更需亲手触摸其肌理,感受其脉动,乃至……嗅到那潜藏于辉煌之下的、细微的锈蚀或松垮之气。我们开创此邦,初心为何?绝非为了构筑另一个高高在上、渐趋封闭的‘天朝’。我们需要走出去,不是以元首之尊巡视,而是以行者之身观察,以倾听者之态交流。”
他走向观星台中央那幅覆盖了整面墙壁的、融合了已知与未知区域的巨幅寰宇海图,手指划过华胥十州、链州、琉求、南洋诸岛,直至标注模糊的远西海岸与南方大陆。“我意,与你一同,乘船远行。遍历华胥每一州,每一处重要海外领地,乃至访问那些与我们建交或尚未建交的友邦、邻国乃至潜在对手。实地看看我们的官吏如何施政,我们的法度如何运行,我们的商贾如何贸易,我们的理念如何被理解、被接纳或被抗拒。也看看这广袤世界,他山之石,或许可攻玉,或许……能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自身。”
青鸾眼中光芒大盛,那是属于开拓者与军人的兴奋:“此议大善!何日起程?需做何准备?”
东方墨却抬手示意稍安:“远行非一日可成,尤其是你我二人同时离国。短则二三载,长则可能四五年。国政中枢,不可一日无主。军国大事,岂能悬而不决?”
此时,门外传来规律的叩击声,随即,丞相李恪、司法院首席李贤、国家监察院总长李弘、军事院副首席冷月、外事院首席玄影、经济发展总长白范黎、粟珍阁首席珊瑚等华胥核心重臣,依序步入观星台。他们显然已得到风声,面上皆带着凝重与探询。
众人见礼毕,东方墨开门见山,将“星槎万里”计划与核心难题和盘托出。
李恪闻言,眉头微蹙,率先道:“元首、副帅为国远虑,亲察民情,臣等感佩。然二圣同时离国,时日且长,国政运转、突发事宜处置,确为首要难题。纵有加密信道,万里波涛,音讯往返动辄数月,缓急难济。”
东方墨颔首:“此正我召诸公前来商议之要旨。我有一议,可谓古制新用——设立‘元首代理人’一职。”
“代理人?”众人皆露思索之色。
“不错,”东方墨踱步至海图前,仿佛在凝视未来航路,“此代理人,非古之‘摄政’,因其权力非由我私授,而应由国之根本制度产生,并受其严格约束。我意,由万民议事院依法启动特别程序,在监察院全程监督之下,推选一位德才足以服众、资历符合法度之重臣,在我离国期间,代行元首日常行政之权。其权限,由《宪章》修正案或特别立法明确规定,仅限于常规国政处置、执行既定国策。涉及修改根本法、宣战媾和、重大人事任免等权,仍须通过加密急件呈报,由我最终裁定,或预设紧急情况下由议事院、监察院、司法院及军方代表联席会议决断。代理人需定期向议事院述职,并随时接受监察院质询。”
此言一出,厅内先是一静,旋即激起波澜。这无异于将最高行政权力,在特定时期内,交由一个经由特定民主程序产生的代理人,并置于严密的制度监督之下。这在整个华夏政治传统中,闻所未闻。
李贤眼中精光一闪,抚掌道:“妙哉!此非仅为解决元首离国之困,更是一次对华胥制度生命力的绝佳检验!‘权出于民,代行亦需民授,行使必受民监’——此理念可借此机会,从纸面彻底走向现实。若能成功,则证明我华胥之制,可离特定之‘人’而独立运转,可因‘公器’之程序而平稳交接,其意义非凡!”
李弘神色严肃,已然进入监察总长的角色:“若行此制,监察院必须制定极其严密、无懈可击的监督流程。从代理人候选人资格审核,到推选过程每一环节的公开透明与记录,再到代理人就职后每一项重要决策的备案与事后审查,乃至对其个人及亲属可能影响的避嫌规定,皆需成文,公之于众,接受万民议事院与全体国民监督。此非信任与否的问题,乃制度必然之要求。”
冷月沉稳接道:“军事院坚决支持元首与副帅考察之议。对外,可趁此机会实地勘察全球战略要冲,评估潜在风险。对内,军事指挥体系将做好衔接预案,确保元首与代理人之间权责清晰,军令畅通,国防治安无虞。副帅出行期间,军事院日常事务,末将暂代,遇大事则按既定程序,会同李相(若李恪未当选代理人)或代理人及议事院共议。” 她思路清晰,明确了自己在青鸾离国期间的职责,并划定了与可能的新权力中枢的协作方式。
白范黎关注经济民生:“元首亲察各地,必能发现许多奏报中未见之实际问题,于调整经济政策大有裨益。推选代理人之事,经济发展院将确保不影响日常政务与经济运行,并做好向代理人顺利交接各项经济数据的准备。”
玄影则从外交角度补充:“元首与副帅出访诸国,乃拓展华胥影响、深化文明对话之良机。外事院将精心规划路线,准备详尽邦交资料。同时,代理人制度若能平稳运行,本身亦是向外界展示华胥制度稳定与成熟之绝佳范例。”
珊瑚亦表示,粟珍阁网络遍布,可为元首一行提供部分地区的物资补给与信息支持,同时其系统也将适应国内新的权力运行模式。
李恪听罢众人议论,沉吟良久,方缓缓道:“此议虽奇,然细思之下,确为兼顾远行与固本之良策。只是……”他看向东方墨,目光坦然,“若此推选举行,恪身为丞相,或也在备选之列。若侥幸得托,自当恪尽职守,然丞相总领政务之职,届时需有人代理或重新任命,以免权责混淆,于国政不利。” 他主动提出了职务回避或交接的关键问题,显出其公心与远虑。
东方墨赞赏地看了李恪一眼,点头道:“李相所虑极是。此乃细节,可后续详议。若代理人出自现任重臣,其原职自需依法妥善安排,或设副手暂代,或由议事院另选贤能短期署理,总归不离‘权责分明’四字。”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无垠的碧海蓝天之上,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看来,诸公于此大方向,已无根本异议。那么,接下来便是细化远行方案,并立即启动万民议事院特别会议,审议制定《元首代理人推选临时法》。我们以制度之舟,渡万里之海;亦以万里之行,验制度之坚。此行,既为看清世界,更为看清我们自己。”
观星台内,海风依旧,但每个人的心潮,已随着这前所未有的决定,澎湃起伏。一场关乎华胥未来道路的宏大实验,就此拉开了序幕。